纯白色的经典款豪车行驶在明亮的道路上,经过了店铺与行道树,与繁忙车流交汇,又渐渐分离,开往城市的边界,风景像雾一样从倒车镜里闪过。
车窗摇下了一半,段殊坐在副驾驶座上,感受着颊边的发丝扬起,空气里飘荡着清新的树木气息,他侧眸,便看见身旁正在专心开车的黎嘉年,春风递来一阵淡淡的馥奇调香味。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令人着迷的真实感,几乎把这里当作了现实,不再分出心神感叹。
但在见过了齐宴之后,段殊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些制造出这个世界的研究员们,想象他们问齐宴讨要亲手制作的点心,结果被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用楼下蛋糕店里买来的商品敷衍的画面。
他们聪明到能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却也看不穿表面正经的同事随口编织的小小谎言。
思绪漫无边际地徜徉着,段殊体会到一种难得的放松感,好像整个人都融化在了旅途的微风中。
他很喜欢咖啡店今日上架的新品,虽然说是上架,其实只有他能品尝到。
草莓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唇齿间。
“在想什么?”
黎嘉年敏感地留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好奇地提问。
段殊回过神来,怔了怔,才道:“你的香水很好闻。”
他原本要诚实地回答“想起了一个朋友”,不知怎么,涌到嘴边的话语临时转了个弯。
他开始接二连三地说谎。
多年来深入骨髓的坦诚,让段殊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自己,他可以对戏里的角色说出虚假的剧本台词,却从不对生活中认识的人说谎。
但想起分别前齐宴说的那句话,将要冒起的负罪感又随即消散。
——我喜欢听人说谎。
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只由自己保管的秘密。
闻言,黎嘉年笑了起来:“我本来正打算把它换掉,既然你喜欢,它得救了。”
段殊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段殊”的房间里闻到了这种气味的香薰。
“但这不像是你会喜欢的味道。”段殊道。
这种香味温暖沉稳,简单明朗,不够复杂,也不够神秘。
“我只在出来旅行的时候用它。”黎嘉年看穿了他的想法,握着方向盘道,“给自己制造一种接下来的旅途会很愉快的错觉。”
就像巧克力的作用一样。
蜗居在酒店里看似没有心事的画家,热气袅袅的温泉,洁净的月光,似有若无的香气,一路追随而来的追求者。
怪不得陆执会在“段殊”的房间里摆上这种香薰。
而且他不要会慢慢淡去的香水,而要能持久占满整个房间的香薰。
“说起来……”黎嘉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晚宴那天,你好像也用了这个味道的香水,是吗?”
段殊摇摇头:“不是香水,是染上了房间里的味道,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不知道黎嘉年对“替代品”的理解能达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从自己的身上窥见过去那个逆来顺受的“段殊”,又能不能发现自己如今对待那份感情的截然不同。
但是段殊无端地觉得,他会明白的。
黎嘉年思考了一会儿,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你有没有告诉陆律师,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十分漫不经心。
段殊的回答则一如那天的黎嘉年:“你猜。”
黎嘉年也没有猜,他已然明白答案。
双生的画家露出惬意的微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旅行了。”
玛莎拉蒂敏捷地驶入高速公路,浅灰色的护栏飞快后退,指示路牌上的云山越来越近。
黄昏已至,粉紫色的霞光透入窗框,洒满复古的木质柜台。
这是一间占地面积很大的园林式酒店,风格古朴,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周是翠绿的茂林修竹,天光云影浮动,宛如世外桃源。
春意困倦,窗台上的雪白猫咪蜷成一团,守在前台的年轻女孩也跟着悄悄打了个盹,直到远处传来接驳车熟悉的声音。
有客人来了。
女孩连忙坐直,扶了扶胸前暗色的铭牌,准备好礼貌又亲切的微笑,身旁的猫咪被动静惊醒,轻轻地叫了一声。
慵懒的猫咪露出了柔软的肚皮,在这纯白的光泽里,女孩笑得真心许多,紧接着,当她看见被门童领进来的客人时,笑容则更加雀跃。
“黎先生,您来啦!”
黎嘉年时不时就会来这间酒店小住一段时间,许多员工都对他很熟悉,他出手阔绰,长得又好看,再加上是个名人,所以员工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女孩子,出于某些原因,会特别关注他。
黎嘉年也熟稔地同她打招呼:“傍晚好,安安,今天莉姐不在?”
而下一秒,安安还来不及回答,表情里立即填满了不可思议。
跟在黎嘉年身后走进来的另一位客人,竟然同他长得十分相似,宛如孪生兄弟,只是风格迥异,看起来要更清冷一些。
黎嘉年看见她的表情,仿佛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也不主动解释,反而同目瞪口呆的她聊起了长胖的猫咪。
“大黑又胖了,是不是你偷偷喂的?”
“啊?是……不是!”
被叫做大黑的白猫气恼地翻了个身,用毛茸茸的屁股对准他们。
黎嘉年身边的男人便笑起来,像有无尽包容。
安安被这双倍的风景晃得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地为他们办理了入住手续,锁定了黎嘉年最常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在要目送他们离开时,终究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黎先生……”她叫住了黎嘉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视线眼巴巴地在两人之间徘徊,流露出一点恳求。
黎嘉年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笑意在眉梢眼角弥漫,最终还是良心发现地公布了答案。
“这是我的哥哥,他叫段殊。”
他说得无比自然,身边的哥哥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安安当然知道这位客人的名字,身份证上写着,她也知道黎嘉年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黎哲,两人之间的遗产争纷曾霸占八卦新闻的版面许久,而黎嘉年从没有叫过黎哲一声哥哥,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原来黎先生还有另一个姓氏不同的哥哥。
安安在心中暗暗惊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黎嘉年还在逗她:“不像吗?”
“像!”安安连连道,“您跟段先生是我见过最像的两兄弟。”
黎嘉年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嗯,而且他看起来比较像哥哥。”
说着,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似乎在确认这句话:“对不对?”
黎先生的哥哥又笑了:“对。”
他的目光很柔和,又有着奇妙的穿透力,像是透过眼前人看见了别的什么,即使安安只是旁观者,仿佛也被这种弥漫着怅然的温柔包围了。
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打扰这对格外瞩目的客人,目送他们低声交谈着远去。
窗台上的大黑无忧无虑,懒洋洋地享受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韵。
“大黑,你说黎先生的这个哥哥,为什么没有卷进那场遗产大战呢?”
安安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同猫咪说着话。
“他跟黎先生长得那么像,应该是双胞胎吧,怎么会一直没出现过,难道是之前失散了,最近才相认吗?”
猫咪不会明白人类的故事,它用爪子挠挠窗沿,宝石绿的眼睛望向黛色远山。
当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刚刚吃过了晚饭的安安和猫咪,又迎来了另一位熟悉的客人。
难得没有穿西装的陆执。
安安面对他时要稍微拘谨一些,挺直了背,以标准的热情笑脸问候道:“晚上好,陆先生。”
但她并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在黎先生到达酒店之后,陆先生也会很快抵达,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看起来并无关联。
不过次数一多,员工们还是发现了这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似乎是陆先生在单方面追求黎先生,而且持续了至少两年。
因为他们都有出色的外貌与光鲜的职业,又因为相同的性别,这份感情更显得特别,而陆执矢志不渝的执着追逐总被大家津津乐道,还有同事说过,要是哪天陆先生不来了,连他们都会有一种失恋的感觉。
陆执朝她略一点头,声音低沉:“晚上好。”
安安熟练地帮他办理手续,选中了那个位于黎嘉年对面楼的房间:“陆先生,房间还是老样子吧?今天刚好还空着,麻烦您签个名。”
陆执怔了怔,接过她递来的笔,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来了吗?”
安安自然以为他在问自己。
“来了呀,黎先生是傍晚到的,现在已经吃过晚餐了,刚刚我们还在餐厅遇见。”
提到这对兄弟,安安有些兴奋:“黎先生和他的哥哥长得真像,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呢!”
木质柜台上方垂落着造型别致的吊灯,光芒晕开,将陆执的下半张脸藏进了阴影里,连同那道极淡的淤痕。
他手中的笔握得很紧,笔尖抵着纸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泛白,语气莫名。
“是吗?”
安安浑然不觉,兀自点头:“是啊,餐厅里的客人都盯着黎先生他们看呢,双胞胎常见,一样好看的多难得呀。”
“黎先生本来都会先去室外温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被打扰了,这次说不去了,要和哥哥一起回房间泡私汤——”
她的话语在纸面上那道尖锐划痕里戛然而止。
陆执松开了笔,清脆地跌落在台面上,声音里蕴着复杂的情绪:“抱歉,重打一张吧。”
毛色优雅的猫咪警惕地直起身子,安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讷讷道:“好的,陆先生。”
她不敢再说话,迅速办完了手续,将房卡递回给陆执。
“他们……已经回房间了吗?”
这是陆先生最后问她的问题。
安安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好像是的,我也不确定,也许又出去了吧。”
陆先生没有再回应,独自离开了,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叩出沉沉的声音。
但安安并没能闲下来。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前台的电话骤然间铃声大作。
今夜的酒店注定不会平静。
猫咪被吓得炸了毛,安安连忙把它抱进怀里轻抚,顺手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云山温泉——”
“喂,安安吗?你去确认一下,还有没有空着的豪华套房。”
轮休的莉姐语速又快又急:“有位客人在过来的路上,直接打了老板的电话,说是马上到了。快去确认,要最好的房间……”
*
在山林竹海的环绕下,酒店里有几排外观别致的三层小楼疏朗地分布着,每栋楼共有三间套房,每套都有dú • lì入口,自成空间,一楼是院落私汤,二楼是宽敞卧室,三楼是景观露台。
有两位容貌极为相似的客人正坐在某栋小楼中央位置的露台上,在幽暗长夜的笼罩中,气质和发色的差异似乎都隐没了,像是镜子内外的一对倒影。
丰盛的晚餐之后,直接泡温泉仿佛太容易陷入困倦,于是他们决定先来露台上看看山间的好风光。
天空中繁星闪烁,在露台木桌上的玻璃酒杯边缘洒落银辉,衬得酒水如同流淌的河,也将身边人的眼眸渲染得流光溢彩。
从这里望出去,外侧是暗里摇曳的树影与山风,内侧则是另一栋楼,中央的套房还黑着灯,无人入住,两旁的套房已有灯光点亮,人影晃动。
黎嘉年背对着黑雾般的群山,专注地望向对面的小楼。
“这是我最喜欢的位置,离山很近,离人也很近。”他的声音里透着愉悦,“只要转身,就是不同的世界。”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段殊同样望向对面楼那个黑着灯的房间,大概知道那里有谁即将到来了。
“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有画画的灵感吗?”
一旁的屋檐下,已搭好了木头画架,此时画布上仍一片空白。
“大部分时候都有。”黎嘉年的目光移向了左边,“你知道这家酒店里最常见的客人是什么类型吗?”
段殊不确定道:“游客?”
“是看起来像情侣的人。”黎嘉年语气微妙,“深山、别墅、私人温泉……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元素组合。”
“为什么是看起来像?”
“因为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他的答案似是而非,望着对面的眼眸蓦地发亮,“看,爱情在向我们招手了。”
一阵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飘来。
段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对面楼左侧的套房二楼拉着浅色窗帘,照出一个男人独自待在卧室里的影子,声音从那里传来,于是男人抬起了手,像是在接电话。
没等他疑惑地发问,便听见身旁的人兴致盎然的声音:“再看右边。”
右侧的套房三楼露台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她没有开露台的灯,整个人都被凄迷冷色湮没了,只有放在耳边的手机屏幕露出一点亮光。
片刻错愕之后,段殊恍然道:“是她打的电话吗?”
身边人笑着啜了一口澄清的酒液:“我希望是。”
前方的小楼里上演着两幕似乎相关的皮影戏,黎嘉年还为他们构思起了台词。
“如果真的是他们在通电话,会说些什么?”
段殊想起电影故事里常用的桥段:“问对方现在人在哪里?”
“在出差。”黎嘉年答得很快,兀自分析起来,“公司加班很难解释过夜,在朋友家聚会又显得太过冷清,还容易穿帮,所以是出差。男人通常只有这三种借口。”
“我在陪客户吃饭,不能走开太久。有什么事?——老板叫我了,先挂了。”
黎嘉年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那种略显不耐的口吻,恰好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男人的确放下了抬着的手,他往里走去,似乎打开了电视。
而另一边孤零零坐着的女人,也慢慢收起了手机。
在这奇妙的巧合中,黎嘉年和段殊安静了稍倾,便看见女人手里亮起橘色的光斑,她点起了一根烟,灰雾在山风中飘零。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某种叹息。
“她比刚才更难过了。”黎嘉年的语气里泛着淡淡的嘲讽,“即使一路追到了这里,可能已经亲眼见到男人走进隔壁的房间,但在打电话之前,她的心里还残存着不知所谓的幻想。”
“所以,爱情是一件很古怪的事。”
十分钟后,男人的身影从左边的卧室里消失,一楼小院的灯光亮起,似乎有人来了。然后,卧室里便显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左边卧室里看起来像是情侣的男女,右边露台上抽烟的女人,中间的套房仍黑着灯,像一片遥远的深渊,静默地与他们对视。
“她的位置看不到左边的房间,也许是不愿意亲眼看见,所以她一定还找了其他人帮自己盯着——很可能就在我们的隔壁,正有人隐蔽地举起了摄像机。”
“多么绝妙的构图。”在酒精的温度里,黎嘉年感叹起来,“任何一个房间都看不到全局,我们是旁观者,也是画里的人。”
段殊再一次望向那块空白的画板,在身边人叙述的感染下,他的心头仿佛也涌起那阵不可捉摸的表达欲。
“如果是在推理小说里,接下来就该发生意外了。”他难得主动提起记忆里散落的碎片,“度假的温泉山庄,优美的风景,不为人知的人物关系……”
黎嘉年眼眸闪亮,准确地接过他的话:“还差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雪,封住了山间唯一的道路,没有人能离开这里,但尸体已经飘出了血腥气,于是轮到客人之中的侦探登场,抽丝剥茧地还原人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找出那个隐藏其中的凶手。”
“可惜现在是不会下雪的春天。”段殊感受到一丝真切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