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鸿嘉的这通电话,是在一个深夜打出的。
那天戴鸿嘉在替一幅连年有余的年画调试新色,这活儿十分细致,配比的颜料多加一分,倒入的清水少加一滴,出来的成色都会大有不同,因此戴鸿嘉颇为仔细,不断记录着数值和色彩变化,等她终于调配出了满意的一套颜色,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戴鸿嘉收拾妥当走出画室,路过彩绘室时瞧见里头还有灯光,推开门一看,原来是秦昌还在伏案工作,见戴鸿嘉进来,他放下画笔一笑,“老师,您还没走吗?”
戴鸿嘉点了点头,走到秦昌案头,秦昌的画风婉约,尤其以渐变出彩,上色时更考验匠人的细致程度,他眼下正画着一张《五子夺莲》,画上五个胖乎乎的小娃娃争抢着莲花莲蓬,个个表情活波姿态生动,看着好不讨喜。
前年津门的高考状元家中就挂着这样一张年画,电视台去采访时刚巧拍到,于是这画顿时在津门这一带火了起来,接连两年都有大量订单;只是杨柳青年画因制作工艺更为繁琐,这最后一道彩绘步骤又必须得人工绘制,不能用机器套色,否则就失了杨柳青的韵味,加之莲增的门规就是精益求精,有半点瑕疵都会立刻销毁另作,因此遇到大批量订单时,要么无奈拒绝,要么加班加点努力赶制。
戴鸿嘉看了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正打算和秦昌讨论一下这年画娃娃手中莲蓬的颜色,忽然听到楼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刺耳的刹车声。
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夜深人静之时,轮胎在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几乎把人耳膜都快刺破了,戴鸿嘉和秦昌又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年画当中,猛然听到这声音,都被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窗户边走去。
十字路口的路灯亮着,灯光的边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驾驶室一侧的门正被人推开,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下了车,戴鸿嘉看了一眼,倒没怎么在意,莲增所在的地段是老城区的位置,规划难免落后,街道几乎都是双车道,十字路口也没有配备红绿灯,常有司机路过时和行人发生擦挂事故,她兴致缺缺地望了一眼,正准备走回去继续和秦昌讨论,却被徒弟一把拉住了胳膊。
“老……老师……你往窗户下面……看……”
秦昌的声音有些发抖,戴鸿嘉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得奇怪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顿时如遭雷击——
就在她们所在窗户的正下方,正躺着两个人,看身型打扮应当是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后脑勺着地,双目圆睁,嘴巴微微张开,正有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和从她身下漫出的血迹混在一起,很快就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女人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最多不过一岁大小的幼童,能看得出来她曾努力地保护过这个孩子,将孩子的脑袋使劲埋在自己胸前,试图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孩子撑起屏障,但那孩子的脑袋已经以一个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姿势垂下,很显然,这个孩子的颈骨已经断了。
戴鸿嘉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就那么盯着楼下的女人看了两三秒才猛地回过神来,秦昌也从一开始的惊吓中缓了过来,他连忙转身往楼下跑,“老师,我,我打120,顺便下去看看她们怎么样了,您快报警!”
戴鸿嘉连忙转回身跑去自己的提包里翻手机,她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顶门画师,经历过的事也不少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很快就点开拨号界面打通了110,接线员的声音很快就在话筒里响起,“您好,这里是津门110,请讲。”
“我要报警,我在……”戴鸿嘉一边说着一边走回窗边,下意识地又往楼下望了一眼,可这一看,她甚至比刚才还要震惊——
“没有了!那个女人和小孩都不翼而飞了!”
时隔多日提到这件事,戴鸿嘉仍然觉得脊背发寒,她伸手捧起了面前的茶杯急切地喝了一口,略显烫嘴的温度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取暖源,甚至不愿意松开已经空了的杯子。
“您别急。”赵嵘玖端起水壶替她又斟了大半杯茶,戴鸿嘉做了个深呼吸,情绪慢慢缓和下来,扭头勉强朝赵嵘玖挤出了一个笑容。
“谢谢。”
略微收拾了一下情绪,戴鸿嘉才又说道:“很不可思议吧……我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前一秒还在眼前的……的人,不过是转个身的功夫就没了。”
当时不只是楼上的戴鸿嘉感到不可思议,冲下楼的秦昌同样觉得匪夷所思,他站在楼下茫然四顾,最后又抬头,和站在窗边的戴鸿嘉四目相对——
“老师,您……您看到她们去了哪儿吗?”
戴鸿嘉自然没看到,可是她却看到那边从车上下来的司机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朝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夜里光线有些暗淡,她并没看清楚对方的脸,只是看到对方做了个古怪的动作,那人似乎是从脖子里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站在车门边念念有词,片刻他注意到了站在楼下的秦昌,又往前走了几步。
戴鸿嘉的心莫名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喊了秦昌一声。
那边的司机也注意到了戴鸿嘉,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向了戴鸿嘉的方向,昏暗夜色中,戴鸿嘉只看到了对方通红的脸色和阴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机,匆匆对那头还在不停询问的接线员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喝多了打错了”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