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照耀三重琉璃华殿。
宫女们点好铜青雀灯,回头时看到帷幕后跪着的公主殿下。鎏金火光与椒香微微下,只看到公主殿下侧脸明玉一般,后背却挺如弓刀。
她们心中不解:这样明艳的殿下,为什么不听陛下的安排嫁人,而要涉入太子与南蛮使臣之间,让陛下责罚呢?
公主殿下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宫女们不敢多言,带上殿门后出去了。
暮明姝依然跪得笔直。
漏更声缓缓滴答,时辰向后游走,她跪姿不变。
也许已经到了子时,膝盖和腰腿的酸麻,连她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感觉到不适,额上开始渗汗。
皇帝悠缓的声音从后殿传来:“没有人监视你,何必跪得这么板正?”
黑夜中,暮明姝抬头,看到她父皇披着一件家常旧袍,与提着灯的内宦一同走了出来。
一日来,皇帝在寝宫处理政务,朝臣来来往往地前来请奏,暮明姝跪在正殿中的狼狈,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暮长亭也来求情,被皇帝打发了出去。
暮明姝见皇帝终于肯开口,心中微松了口气。她道:“儿臣犯了错,让父皇不满。无论人前人后,认罚都是应该的。”
皇帝呵一声,重复她的话:“犯了错。”
皇帝入座,内宦提灯立在他身后,向公主使眼色,要暮明姝态度软和一些,跟陛下求情。
暮明姝却面无表情。
皇帝垂眼俯看那跪在阶下的女郎,她的倔强无人能及,他早就见识过。
皇帝缓缓道:“和南蛮交好,是我国安疆大策。太子年轻缺乏历练,林相他们给太子安排好了这件事。只要南蛮使臣来朝这件事,太子能完成得漂亮,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会涨。
“林相终是不放心,终是向着太子。却没想到这事被你搅和,坏了林相大事。这些天,朝中弹劾你的折子不少——都说一个女儿家,参与这些事,不将太子放在眼中,不将朕放在眼中。
“他们建议朕赶紧将你嫁出去,或者你实在挑不出驸马,便像之前那些年一样,让你回封地,干脆周游天下,四处游学得了。不知广宁你如何想?”
暮明姝一日来面不改色,到皇帝这样说,她终于神色些许紧绷。
放她周游,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流放的委婉说法罢了。她凭什么被一次次排挤出长安呢?
她挣扎片刻,还是咬牙向皇帝拱手:“父皇,儿臣并没有不愿意嫁!儿臣做出这样的事,父皇不正好可以将儿臣嫁去南蛮吗?这于我大魏是有好处的。”
皇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他终于看出了他这个女儿的心思,目的。
他道:“你是一国公主,还是朕的长女。不说我大魏从未想过与偏僻小国和亲,便是真和亲,也不需要你去。”
暮明姝道:“那将我留在长安又算什么?儿臣今日忤逆父皇,说几句心里话,不论父皇打算如何惩罚我——”
她心中些许紧张,但她又想着韦浮和徐清圆告诉她的暮烈并不是完全不爱她。她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父母的疼爱,但是今夜必须以此为码,与皇帝谈判。
帝王之家的父爱与寻常父爱不同,它因为与朝政挂钩,而更加复杂多变。
暮明姝说:“父皇当初将我召回,是为了让我嫁人。但是选驸马选了一年多,我已然看出,父皇心中看好的驸马条件过多。比如林相家,我只能选林斯年;因为林斯年和林相关系不太好,林斯年本身又是个废物混账。父皇不关心我幸不幸福,只需要平衡林相的权利不能过大,同时不能寒了林相这些老臣的心。”
皇帝说:“放肆。”
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并不严厉。
夜深至此,他向后靠坐,从高位上俯看众生,也俯视暮明姝。
皇帝这个位置,让他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人却无法琢磨他是如何想的。
暮明姝继续:“我不是没有过看好的郎君人选。但是父皇何曾准过我?比如,我觉得韦浮很好。但是他出身洛阳大姓韦家,他母亲一脉是嫡系。韦家这样的大家族!他连姓都不随他父亲,而是随他母族。可见韦家权势何其昌然。
“我觉得韦浮样样都好,我不提他出身,只看他本人。君子如玉,女为其倾,我便愿意嫁他。然而父皇看的不是他本人如何,而是他背后有些什么。
“父皇同意林相的主意,让他出城去见南蛮使臣,去救林相的女儿。不就是不希望我与他多牵扯,不就是默许了林相想将女儿许给他的意思么?他们世家内部互相联姻,不出五大家。林相和父皇交情好,但和世家交情更好。
“韦浮也是那边的人!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会同意林家和韦家的事,但是父皇希望我与韦浮保持距离,我起码看得懂。长安城中我相看驸马相看了也有一年,除了韦郎君,我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
皇帝说:“长安双璧,不是只有一人。”
暮明姝一怔。
皇帝慢悠悠:“你追慕晏清雨追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何曾阻拦?”
暮明姝缓缓点头:“不错,父皇是赞同我和晏少卿成事的。晏少卿在长安根基浅,全靠他老师保他。他算是科举实行的得利者——不然凭他幽州根本排不上门面的野户出身,怎么可能走到长安城中,还进入大理寺。
“可是……晏少卿想娶我吗,愿意娶我吗?”
她没说出的话是嫁给晏倾她能得到什么——她什么也得不到!
晏倾无法满足她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