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上这么个下属,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王梁深吸一口气,又狠狠瞪了一眼肖燕,如果瞪人能把人瞪死,估计这会的肖燕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
王处长暗暗在心里琢磨着,回头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惹祸精弄走,容了她两年,也跟着擦了两年的屁股,他也算是对得起姚书记了。
看着眼前不依不饶的萧圆,王处长暂时将小心思压下去,想着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
王处长强挤出一点笑容,一脸歉意的给萧圆解释:“可能是她家里出了事,心情不好,你放心,回头我一定批评她。”
嘴上道着歉,心里总归是不顺的,毕竟他好歹一个处长,手底下管着大几十号人,居然轮到给一个臭老九点头哈腰,搁谁,谁心里能顺得了!
这心气一不顺,说出来的话就有些阴阳怪气,“我看要不都去我办公室,你们当面把误会说清楚,毕竟都是为了工作,没必要上升到私人恩怨,你说是不是?”
心说今儿这事还真不能全怪肖燕,毕竟你都贴了人家亲戚的大字报了,还不兴人家借着职务之便公报点私仇?也不知道书记是个什么意思,为啥要照顾这个臭老九。
王处长话里话外偏帮自己人,萧圆哪里听不出来,她也仰着脖子反驳:“误会?什么误会!王处长是吧,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她之前有多嚣张,我就问她一句叫我去干啥,她就将我踹倒在地,”
说着,萧圆就用手指了指有脚印子的裤腿,然后又指了指被吐了吐沫的肩膀,“她还朝我吐吐沫,看见没,还在呢,瞧这一大摊,一点都不讲卫生....”
萧圆越想越气,越说越快,根本不给人插嘴的机会,“知道的是保卫处的干事,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地主家的打手呢,那家伙凶的,看我的眼神就跟看蝼蚁似的,是个随随便便就可以踩死的臭虫。”
说到激动处,萧圆拉着王处长的袖口不撒手,“我倒想问问王处长,有这么看待自己阶级同胞的吗?还说要弄死我,听她那口气,估计**不离十还真能办的成。”
萧圆顺势摆出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儿来,“横竖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今天就放肆一回,想问问你王处长,你们保卫科的到底是来保护工人的,还是来压迫工人的?还是你们现在已经眼睛全都朝天上看,眼里都是领导,看不见我们这些底下人了?”
王处长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指责,一时面色铁青,他锐利的目光在肖燕和另外一个男的身上扫来扫去:“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和稀泥是不行了,万一让这混不吝的出去胡说八道,他这处长估计也就干到头了。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说起来,几万人的钢铁厂,光是保卫处就有大几十好人,分成好几个科室,这会除去在外出勤的,也还有几十号人。
往常办公室早就叽哩哇啦闹哄哄的了,现在却是静悄悄一片,大家伙全都闭上嘴巴,齐刷刷的看向肖燕,萧圆刚才那一番话太重,重的他们承受不起。
“你胡说!”
肖燕被这么多人看着,小脸涨的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明明是你打我,你看我这脸被你打的.....”
肖燕指着自己的脸,现在她倒是隐隐庆幸,幸亏刚才萧圆动手打了她,不然她还真说不清楚。
生怕别人不信,她还拉着男的作证,“蒋宁,你说句话,刚才是不是她打的我,我就踹了她两脚,可她.....可她打了五个巴掌,不,八个巴掌,我都没说她,她倒说起我来了....”说到后来,小姑娘觉得无比委屈,最后竟然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别说,小姑娘长的不赖,这会哭起来,还真有点楚楚可怜的味儿。
只是吧,她这话一说出来,就变相的承认了自己确实打了人,而她红彤彤的脸颊....还真看不出是被打出来的,还是臊出来的。
小姑娘看着自己的同事们没一个帮她,哭的更伤心了,场面一时有些小尴尬。
萧圆却一点都不同情她,依旧板着脸:“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都不拿我当人了,还不准我反抗?”然后转头看着王处长,“刚才你都听见了吧,是她先打的我,我是被逼无奈才反抗的。”
肖燕正哭着呢,一听萧圆说的这么无耻,都忘记哭,指着萧圆的鼻子,气的说不出话:“你!!”
然后她就突然一把抱住蒋宁的胳膊不停的摇着,“你说句话啊!你快跟他们说,是她打的我,她,她把我按在地上打,你快跟他们说。”
蒋宁被个女同志这么“亲密”的抱着,吓得半死,赶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自己的胳膊给抽了回来。
虽说自己也不大待见肖燕,可看她现在这样,王处长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毕竟是自己的下属,她丑相百出,自己脸上也没光。
他算是看明白了,萧圆是一点缓和的意思都没有,王处长肃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气,他用手虚点了一下蒋宁:“你来说说!”
倒霉催的,亏他本来还以为女同志应该很好说话,没想到是个刺头,不过想想也是,要不是刺头,谁能这么大手笔,一下子贴那么多大字报。
“是这么回事儿....”蒋宁本来还想偏帮肖燕一把的,毕竟是同事,只是萧圆看着就不像好说话的,别帮了肖燕,反倒把自己搭进去,所以斟酌一番,他果断选择不偏不倚。
“肖燕骂她....踹了一脚....吐了一口吐沫,最后萧同志给了肖燕一巴掌....”
等蒋宁平铺直叙的说完,大家伙的脸上都有些讪讪,肖燕平时什么样儿,他们心里都有数,只是刚才还是怀有侥幸。
唉,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连累的他们的名声都跟着遭了殃。
林一民默默听着,一直没发声,到这会儿,还是没忍住:“王处,我觉得今天这事有必要跟书记提一提,咱们有些同志忘本了,这可不行啊。”说完还故意叹了口气。
王处长听的额头狂跳,这货怎么还没走,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书记知道,他苦笑一声:
“一民啊,我看没这个必要吧,本来就是话赶话,我想肖燕也不是故意的,咱们不用上纲上线吧,再说书记那么忙,何必因为这件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
“王处,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原则问题,保卫科的两位同志为什么敢将萧同志不放在眼里,甚至上升到恶语相向,拳打脚踢的程度,这是谁给他们的权利?”林一民看王梁的脸色越来越黑,也觉得没意思,
“你别嫌我多管闲事,这事,你最好上点心,不然被某些人知道了....你说是吧,我那还有事,先走一步。”经过萧圆身边,还朝萧圆点了点头。
王处长本来还有些生气,听到最后一句,这才神色一变,环视一圈:“都听见了?都给我警醒些,不该说的别说,不然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们。好了,都散了吧。”
最后只剩下蒋宁和肖燕,王处长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如老僧入定的萧圆,给出了初步的处罚方案:“你们先去写个深刻检讨,认认真真的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并提出确实有效的改正措施,回头我要拿去给书记看的,都给我好好写。”
等人都走了,就剩下萧圆一个,王处长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萧同志,里面说吧。”
刚才狠狠出了口恶气,萧圆现在舒坦的很,十分配合的跟着进了一个小会议室,里面一个人没有,萧圆觉得有些不对劲,难不成就王处长一个人向她“了解情况”?将心里的疑问暂时按下,她搬了凳子坐下,就等着王处长问。
王处长给萧圆倒了杯水,也没进入正题,而是拐弯抹角的说了一大堆苦衷,然后才委婉的暗示萧圆,希望她见好就收。
“萧老师,说起来,你还教过我女儿呢,不过我想你肯定不记得了,我去的次数少,大多数都是我爱人。”王处长见人不说话,就拉起了家常,“时间过的真快,一晃我女儿都当妈妈了。”
“每年那么多学生,真记不住。”萧圆都无语了,原主教了十多年的书,连学生都不一定记得住,更别提家长了。
“当老师挺好的,每天就跟孩子们打交道,不用勾心斗角。”王处长见人肯搭理自己,马上顺杆爬,只是话一说完,又觉得怪怪的,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这年头敢说当老师不错的,估计也就王处长了。”萧圆“感激”的看着王处长。
王处长心里呵呵,面上还是笑着:“一码归一码,总不能都一杆子打死吧,娃娃们总得上学不是?”
“那倒是,要是将所有老师都打倒了,娃娃们不都成文盲了吗?那不成笑话了么,解放前还扫盲呢,解放后反倒成了文盲。”萧圆也笑呵呵的。
王处长好赖话说尽,人家就是不接茬,不光不接茬,还跟他杠,面上就有些不好看:“萧同志,今天是我们不对,道歉的话我也说了一箩筐,你要怎么样才能满意?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老这么不表态,实在是为难我们了。”
“王处长,说实在的,我是真没想为难你们,只是当时我被你手下踩到脚底下.....”萧圆顿了一下,
“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没有尊严,没有人格,你能想象吗?”呸,说了一箩筐的客套话而已,她干什么要表态,真当她乡下土包子,随便两句好听话就打发了?
“是,我是成分不好,可那又不是我自己能选的,你能选择你的父母吗?能吗?而且我已经为我的出身付出过代价了,我原先的工作没了,我好好的家庭没了,我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了,难道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
萧圆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怜,她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对组织有怨怼,现在我能有房子住,能吃饱饭,组织对我算是很照顾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知道好歹,我很感激,发自内心的感激。”
王处长听她说的那么虔诚,都觉得牙酸:“看来这一年多,你收获不小。”假话说的都比真话还真。
“那可不?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想了很多,也反思了很多,开诚布公的说,都是因果罢了,我年少时享过父母的福,就该承受现在的后果,这些我现在懂了,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不过经历这么多,也懂了。”萧圆像是完全把王处长不当外人,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这一年多,我接受了思想改造,意识到了过去的自己太脱离群众了,现在我就开始试着融入集体,希望跟工农兄弟姐妹们团结在一起。”
说到这里,萧圆抬头看着王处长,“但事实上,大家都嫌弃我,看不起我,不把我当人看,根本不愿意带着我一起进步。”说着还委屈的不行,“王处长,不是说团结就是力量吗,怎么大家伙一见我就躲,根本不团结我呢?”
王处长心说这一年还真是改造了个彻底,听听这词儿,一个一个的往外蹦,王梁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如其分的同情:“萧同志,我理解你,真的,但社会大环境就是如此,有时候人就得学着适应。”
“当然我们的同志肯定也有错,这个回头我肯定批评她,也希望萧同志能早早的适应大环境。”
王处长觉得萧圆是个硬茬子,估计是啃不动了,他也就不想再浪费时间,大不了,他就主动跟姚书记交待,一想明白,王处长就站起身:“我看时间不早了,我去叫工会的于主席过来,待会儿,我们俩一起跟你谈话。”
萧圆这才知道原来王处长在徇私,不过他也没讨着好就是,那人也真有意思,还想白嫖呢,啧...等王处长一走,整个会议室就剩她一个,倒是自在的很。
不过话说回来,整个保卫处最自在的也就她一个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是有点不舒服的。
比如蒋宁,他就觉得自己冤死了。
回到自己工位的蒋宁就气的要命,明明跟他一点关系没有,结果也要跟着写检讨,要是光写检讨就算好了,但是根本没这可能,后面指不定还得扣奖金,今年的各种评比怕也是没戏了。
这么一算,他真是亏大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跟着肖燕一起去的,再不济,在肖燕发疯的时候,他应该拦着些的,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他不高兴,肖燕比他还不高兴呢。
“蒋宁,刚才我让你帮我作证,你为什么一声不吭?”肖燕居高临下的看着蒋宁,刚才她多么孤立无援啊,结果这人就那么干看着,连说句公道话都没有,亏她平时对他那么好,真是白眼狼!
蒋宁瞥了她一眼,就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写检讨,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凉凉的说道:“你把大实话都说完了,让我怎么帮你作证?”
自己傻乎乎都直接招了,还让他作证?他还怎么作证,真是说话一点都不过脑子,以后得离她远点儿,免得再被连累。
“你就是不想帮我作证!”肖燕虽然隐约觉得可能大概好像真是自己犯了傻,但是看蒋宁对她这么冷漠,心里还是特别不舒服,他们平时关系还不错,结果关键时候却一点忙都不帮。
蒋宁摇了摇头,都没抬起头来看她一眼:“随便你,我要写检讨了。”然后就再也不搭理旁人。
肖燕瞪了他后脑勺好一会,就气呼呼的走了。
等人一走,蒋宁又摇了摇头,边上的同事也觉得他倒霉,安慰了一句:“王处心里有数,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蒋宁叹了口气:“希望吧!”
林一民回到办公室,却怎么都坐不住,想了想,他就夹了个笔记本晃到了工会.....
“小王,怎么搞到现在?”
工会主席于树清看到王梁的时候,有些不高兴,他早上一到办公室,秘书就跟他汇报了最新进展,为此他还特意把上午的工作安排给改了,结果好嘛,让他等了小两个钟头。
“姚书记那边一早就等着消息,结果到你这掉了链子。”临时调查组由姚书记牵头,他和王梁辅助,本来想着速战速决的,唉.....
王梁有苦说不出,只能不停给人赔笑脸:“对不住啊,于主席,可能是我们人去的时候没碰上,这才耽误了,咱们赶紧开始吧,其实问起来也快的,中午之前应该能搞定。”
于树清心说我信了你的邪,不过他也没说破,跟着往会议室里走:“话别说那么满,万一中午之前搞不定怎么办?行了,进去吧,再耽误下去,天都快黑了。”
看进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戴着一副金属边眼镜,萧圆猜想这位应该就是工会的于主席了,看着还挺和蔼可亲的,也不知道人品怎么样,会不会为难她。
“别紧张,我们就了解了解情况,不吃人。”于主席刚坐下来就讲了个冷笑话,搞的萧圆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王梁介绍了一遍于主席,将萧圆面前的茶杯满上,又给于主席新倒了杯茶,然后就直接进入正题。
于树清打开笔记本,第一个发问:“怎么想起来贴大字报的?据我所知,你父亲就是因为被人贴大字报,最后被打倒的,照理说,你不是应该最痛恨大字报吗?”
王处长在边上记录,看样子主要负责问话的是于主席。
“我做错什么了吗?”萧圆反问。
“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问问而已。”于树清温声安抚,不过该问的还是问,“你为什么要贴大字报?”
“因为大字报有用!”萧圆跟于主席的目光对上,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大字报有用!”
于树清看了萧圆好一会没说话,然后伸手推了推眼镜:“解决问题不一定要贴大字报,还有很多办法解决,你为什么一定要贴大字报?”
“还有什么办法?”萧圆反问,她倒不是讽刺,而是真想知道。
“我们厂有意见箱,你有问题可以投意见箱,你也可以向工会的同志反映情况,再不济,还可以找公安,这么多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贴大字报?”于树清不容人逃避。
一瞬间,萧圆有些被问住,她假装木着脸,不说话。
王处长看萧圆不直面回答,就催促:“请回答于主席的问题,”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逃避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