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芜一向行事谨慎,即便顺利出了城门,也并未卸去伪装,仍旧以这样的装扮与身份继续前行。
秦衔更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习惯了行军时的处处留神、不可松懈,一点不曾放松,每日早晚都让一名侍从到附近探探路,也的确在官道上发现了两名沿路寻找的东宫侍卫。
好在他们早有准备,一路以这样的身份行去,不曾露出任何马脚。
直到行至秦州,渡过渭水,彻底远离京城后,才卸去伪装。
期间,秋芜多数时候与七娘和娇娇在一起,有时在驿站用过晚膳后,也会留在外面与秦衔说说话。
兄妹两个十多年未见,虽感情依旧深厚,但到底比少时多了几分生疏。
起初,两人站在一处时,总有些不自在,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回想起当时在宫中第一次相见的场景,秋芜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时大约是心情太过激动,不敢相信失散了十年亲人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接着又听到哥哥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道破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才让她心酸难忍,抓紧那十分有限的一刻时间,同秦衔说了自己的处境。
她只觉那一日时间太短,还有满腹的话没来得及说,等出去了再慢慢讲。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哥哥,依赖有之,欣慰有之,感怀有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是秦衔先打破了沉默。
他何尝不是心绪起伏,只是看着失而复得的妹妹,不免要担起哥哥的责任。
他咬了下牙关,喉结无声地滚动几下,勉强将情绪压下,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揉妹妹的脑袋,直到将她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揉得有些松散,好几绺发丝从鬓角垂落下来,才收回手,轻声道:“阿芜现在长得好了,头发也变密变黑了。”
他记忆里的妹妹是个如小草儿一样瘦弱的丫头,需要人时时处处呵护着,父亲和母亲从小就告诉他,作为兄长,要保护好妹妹不受人欺负才对。
就这么揉揉脑袋,秋芜一下觉得与兄长近了许多,嗔怪地看秦衔一眼,不满道:“哥哥把我梳得好好的发髻弄乱了。”
她说着,摸摸自己凌乱的发髻,将鬓边发丝拢顺些,这才在秦衔含笑的目光下轻声道:“我在宫里待了十年,起先在掖庭,也吃了些苦,不过后来遇到容才人,她将我带去了毓芳殿,从此日子就好啦,吃穿用度,比从前咱们在黔州的时候还好,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瘦弱啦。”
她眉眼弯弯,映在清冷的月光里,如星辰一般闪烁,说起这十年间在宫中的经历,也并无怨怼不满之意。
可是秦衔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宫里那样的地方,处处是能压死人的贵人,她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能好到哪里去?况且,若她真的过得好,何以当时他第一眼在宫里认出她时,就能看出她其实过得并不顺意。
“阿芜,”他尽量控制着眼底流露的黯然与愧疚,只是嗓音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干涩,“你会不会怨哥哥没有早些找到你?”
在将秋芜和七娘从明沟中带回来的那日,他就已听她提过他失散后,父母便在黔州遇难,而她则被一门远亲送至京城中当了宫女,后来她也曾往黔州写信,希望能找到他的下落,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而他从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秋芜抬头,对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轻轻摇头:“不会,哥哥,你想哪里去了,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原本已经几乎失去希望,如今再度相逢,已是上苍的恩赐。
秦衔扯了扯唇角,替她将脖颈处的衣领拉紧些,免得寒风侵入,接着便解释起来:“对不起,阿芜,哥哥不是不想找你。当初,我被僚人叛军追赶得与你们失散后,差点丧命,好容易跟着一队流民辗转到了荆州,又不慎伤了脑袋,忘了许多事,直到三年前才一点点想起来。”
秋芜没料到他竟还经历过这样的波折,一时心疼不已,拍拍哥哥的手,道:“哥哥如今身子可都好?往后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再受伤了!”
她说着,又想起他现下在军中行走,无战火时还好,一旦边疆有摩擦,沙场上刀剑无眼,仍旧危险重重。
秦衔被妹妹关心,感到欣慰不已,点头道:“哥哥一切都好。当时流落荆州时,是秦家父母救了我,因我像他们已去世的小儿子,便收了我做小儿子。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他们便将小儿子的名字秦衔给了我,多亏有他们,我才能活下来。这次与突厥人对战,也只受了些皮外伤,早就好透了。如此说来,我还有些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他本姓俞,单名一个枫字,恰与秋芜的名字相呼应,秋日的草木,开春后必重现生机。
擅自改名换姓,入了别人家的门,乃是大不孝。
“阿耶和阿娘若知道哥哥后来经历的事,知道是秦家父母救了哥哥,一定不会怪哥哥的,反而还会叮嘱哥哥,要好好报答秦家的恩情。”
秋芜这话虽然是为了安慰秦衔,但也是实话。在她心里,父母一向通情达理,从小就教导他们兄妹要做知恩图报的人。
秦衔笑了笑,这三年来一直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因为妹妹的几句话而显得不那么痛了。
“三年前,我渐渐想起从前的事后,便下定决心要找到家人。只是,黔州一带经过当年的dòng • luàn后,早已物是人非,我只知阿耶和阿娘已不在了,而你跟着别人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却并不知晓。无奈之下,我回到荆州,去参加科考,盼着日后登进士科,入朝为官,手下有了人,便能找你了。”
然而等他考上举人,打算赴京参加会试时,发现即便考上进士,进入朝中为官,也受限颇多,除非能考上头名,名扬天下,将自己与妹妹失散的事当廷说出,传扬出去。
但这两年从科举入朝的进士,但凡出身平民的,都会被谢家等几大家族有意打压,莫说扬名,便是能得一个有几分实权的官职,也至少要三五年。
如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妹妹。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弃科考这条路,转而投身军中。
一来,四处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有意对突厥用兵,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搏一搏,兴许能出人头地。
他本也是个有抱负之人,不愿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碌碌度日,当年家乡遭变,他亲眼目睹如今的太子,当时的三皇子元穆安带领援兵前来,将叛军驱赶出去时,犹如神兵天降的感觉,心中一直向往,有机会建功立业,自然也想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