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病了。
她一年到头都不怎么生病,一病就病得很厉害,睡前给她喝了包感冒冲剂,晚上睡着雪里听见低低的哭声,起床开灯一看,春信整张脸都烧红了,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喊冬冬。
她每年冬天都得来这么一回,雪里早有准备,去客厅翻了退烧药喂她吃下,用酒精给她擦身体。
这么晚了,外面又冷,带她去医院的话反而会加重病情,她还会一直哭,嚷嚷说不去。
吃了药用酒精退烧,睡到明天中午起来差不多就能好。
她半睁着眼睛四处寻找,“冬冬冬冬”喊,雪里守在床边,轻声安抚,“我在呢,别怕。”
春信胡乱去抓了她的手贴在脸颊,依恋相蹭,嗓子里含糊哼哼两声,安心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雪里轻拂去她额角碎发,恍惚间,好像看到春信十七岁时的模样。在简陋的出租房,穿一件米白色旧毛衣,长发蓬蓬披散在后背,弯腰坐在床边咳嗽。
她太冷了,躺到床上去,因为生病眼睛总是含着一汪泪,鼻头被纸巾擦得红红,摸一下就疼,脸也泛起不正常的绯红。
她扯了被子盖好,躺了很久还是没办法暖起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没有力气下床,也不想去医院打针吃药,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哭着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啊,对,她还打了电话,捧着手机,压抑着哭腔小声说:“……我想你。”
她还说了“对不起”,因擅自打扰而抱歉。
她的呼喊得不到回应,人在病中,满心绝望,任由雪花飘落融化在眼睫,任由冰霜覆满身躯,在荒芜的凛冬散尽余温。
未曾道别,春临时遍寻不到踪迹。
现在她就这样病倒在面前,其实不严重,吃了药,退了烧明天早上就能好。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何种的绝望,才会完全没有求生意识,任由自己如枯叶腐败在死水的池塘。
都说活着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春信那么善良,她大抵也认为,并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所以才会走得那么干脆。
也是在她离去很久,雪里难过的时候渴望安慰,高兴的时候迫切分享,下意识拨打那串熟悉的号码、脑海中浮现她的音容笑貌,才后知后觉,春信早就不在了。
少年时的雪里曾如水蛭一般不断从她身上吸取爱与温暖,从未想过她的热意终有枯竭的一天。
在之后的十年,糖衣融化后,口腔里苦涩药味日夜侵蚀,麻痹神经,吃什么都再感觉不到甜。
……
临近中午春信才醒,不适感减轻了很多,只是手脚仍软绵绵没有力气,起床去刷了牙,雪里让她回去躺着,拧了热毛巾回来给她擦脸。
她乖乖扬起小脸,闭着眼睛,还挺会差使人,“好像有眼屎,你给我擦擦呢。”
“擦干净了。”雪里重新去拧一道,回来擦一遍脸,擦一遍手,再擦擦脖子和后背的汗,给她换件干净的睡衣。衣服也是早就放在火边烤热的,有很好闻的洗衣粉味道。
蒋梦妍手伸进衣服里摸她的背,“不烧了,但还要继续吃药,冬冬早上给你煮了稀饭呢。”
春信咧嘴笑,“我闻见了,皮蛋瘦肉粥,是加皮蛋瘦肉的皮蛋瘦肉粥吗?”
蒋梦妍抚开她额角的碎发,又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加了,多多的肉,看你馋得。”
她身上有点穷抠搜的小毛病,其实也不算毛病,单独体现在吃这一块。
米饭吃得少,喜欢吃菜,吃肉,喝白粥拿咸菜当饭吃,也不嫌齁,喝肉粥更是要求菜多过米。
当你愿意去了解一个人,细节处显而易见,何须她亲自说出口,雪里足够了解她,也愿意去满足她。
在尹家的饭桌上,奶奶是不准她多吃菜的,菜比米贵。更小的时候,于生父母和奶奶家之间辗转,居无定所,常常吃不饱,所以吃饭很急。
吃上面蒋梦妍一家不吝啬,吃能花多少钱。养一个小孩,仅仅只是让她吃饱穿暖的话,那真的太容易了。
但即使是宠物也需要爱与关怀,不仅仅只是对衣食负责,养宠物和养小孩都是需要付出诸多代价和努力的,这世上很多人都做不好,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方面的。
雪里一大早就起来熬的粥,晾到现在味道正好,春信吃了一大碗,雪里把碗收走给她擦嘴巴,她才钻回被子里躺下。
“你吃饭了吗。”春信问她。
“吃,过了。”很久没说话,嗓子哑哑的,雪里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弯腰在她脚边摸到热水袋,重新灌了开水进去,塞回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雪里才洗手回到书桌边写作业。
她情绪不太好,这期间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她稳定情绪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写作业。
春信躺在床上,盖着自己的小花被子,脚动动把热水袋弄到脚背上压着,双手合十垫着脸蛋,侧身看她。
“冬冬,你是不是不高兴。”她这会儿吃了东西精神好多了,想跟她聊聊天。
“我挺好的。”雪里不动脑子地往数学试卷上填写答案。
春信费力抬头瞟了眼,“你真的不是乱写啊。”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雪里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了,才六年级她就开始偏科,万分痛恨数学,平时作业有雪里监督还知道糊弄,考试时候为了能提前交卷出去玩,填空题12345挨着乱填,选择题全部选择C,大题不做,完了开始在草稿纸上画画,一到时间扔了卷子迫不及待往外跑。
就这样竟然还能靠选择题混25分。
在家时候雪里逼着她写,一些复杂的大题她也能解,就是不想去做。平时小考乱来,期末考雪里千叮咛万嘱咐,威逼利诱的,才勉为其难写一写。
现在雪里就是在帮她写寒假作业,她会自己出一本习题册,要求春信把册子上的题全部解完才帮她写。
蒋梦妍知道这事的时候都震惊了,雪里没什么感觉,认为自己只是在尊重她意愿的前提帮她变好。
以前没人管,春信不也挺好的,找到喜欢的事做,还认了师傅。她能把自己安排好,她心里有数。
她本来……也可以很好的。
春信就一直学画画好了,做她喜欢的事。雪里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活着,好好活着,高高兴兴活着。
做这些事,说到底的,都是因为愧疚。
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初中、高中……雪里仍搞不懂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又该如何面对她的感情。
或者,春信不会再对她像从前那样。
一切未知都令人恐惧,如果一定要从中分出等级,雪里最害怕还是春信不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