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太累了,一直“哐当哐当”响,睡不好,人没精神,说写作业都是逗她玩的,在火车上晕乎乎的怎么写,别把眼睛看坏了。
春信自己也知道,说:“我以后说不定当大画家,你让我写作业,你就是害我,你是谋杀!”
好家伙,谋杀都出来了。
雪里能有什么办法,她心虚得很,谋杀嘛,没冤枉她,她就是干过错事。
之前春信在河边给邓奕烧纸,骂后桌男生那些话,她一句没落下,脸红得很,别人不知道,自己心里清楚,就是骂她的,就差没戳着她脑门骂了。
她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雪里躺在下铺,盖着被子,看春信和上铺一对中年夫妻斗地主,脸上贴满纸条,开始胡思乱想,她这个人形稻草真压下去,春信细溜溜的一小只,不得被压瘪了?
真是长大了,脑子活跃了,开始出现些脏东西。
雪里起床穿鞋打开包厢门出去,火车上再深的夜都有人醒着,或是三两相聚低声闲谈,或是独自望着窗外享受清静。
雪里走到车厢尽头,靠在吸烟室的隔板上,没戴眼镜,右手指背习惯推推鼻梁,轻轻吐出一口气,吐出成年人脑子里的腌臜。
风从缝隙溜进来,凛冬的刺骨卷着火车陈旧难言的独特味道扑在脸上,雪里侧目,看见车窗映出自己年轻的脸,忍不住伸手抚上。
那点矫情感慨还没酝酿成形,女孩脆嫩的嗓音如桨乱湖心,泛起圈圈涟漪,余韵不绝。
“你在这臭美啥呢。”
雪里站在窗玻璃前,目不斜视,抬手勾住身边人肩膀,手掌按在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你怎么来了。”
春信不老实地躲来躲去,看镜子里两个人影也跟着动,“我输得脸上都没有地方贴纸条了。”
她们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窗外,天是深蓝色的,丘陵像海浪起伏流动,偶有树影飞驰而过,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将细碎的刘海吹得乱舞。
“这里好平哦,都没什么高山,真奇妙。”仅仅是地势的变化也让她觉得新奇,雪里把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春信学刚才雪里对着玻璃窗摸脸,表情模仿相当到位,还自己想了句台词。
“你看我美吗?”
“美,美,你最美。”
雪里想摸她的脸,又觉得手脏,用指关节轻轻戳一下她脸蛋,看到肉陷下去个小窝窝,柔软温暖而真实的触感,莫名使人身心舒畅。
火车上呆了两天,春信都瘦了,脸色少了些红润,嘴唇颜色也淡淡的,没正儿八经刷牙洗脸,手黏黏很不舒服。
她最讨厌手黏黏,洗完手回来,雪里还要用湿纸巾给她擦两遍才舒坦,擦完习惯性拢着手心去闻,“香香的。”
火车从冬季仍绿意盎然的南方开到北方,中途转过一次车,车窗外景色变了又变,到站时春信脸还贴着车窗舍不得挪。
外面冰天雪地,玻璃窗上薄雾遍布手指涂鸦,雪里收拾好书包递给她,“走吧,下车有得你看。”
好久没回来了,车厢走廊上听见熟悉的乡音,雪里口音也有了变化。
小灵通在口袋里响不停,雪里接起来,春信一脸机灵相地凑过来竖着耳朵听。
爷爷奶奶来火车站接她们,问到了没。
雪里回到了,马上下车,春信已经背好书包自觉过来牵手。
好多年没回来了,平时也很少打电话,雪里从前总认为自己血亲缘淡薄,遇见春信才知道什么是真的薄,跟水一样透亮的。
但与之相反,春信是温暖而长情的,倒显得她多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狼心狗肺。
人骨子里的劣根性,拥有什么,越不在乎什么,没了的时候才知道着急后悔。
爷爷奶奶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离世,那时她已是废人一个,行尸走肉般活着,跟妈妈回去,也是在冬天,老房子暖气坏了,桌上茶杯里的水都冻成冰,掉漆的电视柜上还有小时候贴的一对光屁股海尔兄弟。
一样设施不全的老房子,一样冷的冬天,亲人、爱人离世的痛苦像魔咒日日腐蚀心脉。
眨眼间,墓碑上两张黑白照片活过来,笑盈盈站在面前,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抢走行李箱和书包,手掌很用力的拍打在后背肩膀。
“哎呦,冬冬都长这么大这么高了。”
“真俊呐,俩姑娘一个比一个俊。”
上了出租车,奶奶和两个女孩挤在后座,看完雪里又去看春信,问她搁谁家烫的头,还挺时髦,又夸她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眉毛弯弯像月牙,各种形容词就往她身上堆。
春信起先还拘谨,害羞地缩在雪里身边,不到五分钟就跟奶奶打成一片,喜欢学人家说话,觉得好听又好玩。
出租车上有说有笑的,到地方临下车前,雪里凑得很近的在她耳边说:“别怕,我奶奶就是你奶奶,她很好的,是不是?”
车门打开,外面冷风钻进来,耳根和脖子上是她温热的气息,春信睫毛扇了扇,很轻地点头,应是。
这个视角看她,雪白的一小只,实在是很乖,雪里抿抿嘴唇,牵着她下车,到底是按捺住了兽性。
还是小时候住的老房子,家里床铺好了,饺子也包好了,奶奶不让她们干活,还找动画片给她们看。
“就乖乖坐着等吃吧。”
家里很暖和,雪里带她回房间换衣服,进屋几分钟春信都热出汗了。
“太神奇了,外面那么冷,我的鼻子耳朵都快冻掉了,屋里这么热。”
雪里手掌去捂她的鼻子,春信说:“肥皂味,香香的。”
雪里自己也闻了一下,被她带得多了些自己没有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