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蒋梦妍开车带她们去的,路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全是新修的高速,眼前所见皆是笔直、规整,有序的。
春信好奇挺着背看窗外,九月末,阳光灿烂,却已经没了盛夏时那股灼人的热,车窗外溜进来的风柔柔,已染上初秋时节的些许凉。
车程缩短了一半,上午十点出发,不到十二点就到榕县了。
上次回来办身份证没进小区,准确说,这是春信离开153后第一次回来。
“变了好多。”春信脸贴着车窗看。
小区外面路拓宽了,还盖了个酒店,原先地质队大楼、卫生院,连着下面的花坛都让人扒了盖楼房,最外面几排的老房子也没了,弄成商业街。
就剩路深处高坡上几排低层楼房,房顶上种的蔷薇瀑布一样垂下来,牵牛顺着电线爬得老高,靠路边的煤棚塌了,被爬山虎包了个半圆。
153队里,不知道谁家的谁死了,搭了墨绿色的帆布棚子办丧事,车子不好进去,就停在小区外面。
蒋梦妍伸长脖子手搭凉棚往里瞧,“别是已经挂了。”
“那还去吗?”雪里问。
“来都来了,挂了就随个份子钱吧。”蒋梦妍说。
雪里把春信从车里牵出来,她听见帆布棚子底下飘出来的大悲咒,眼睛瞪得老圆。
雪里说:“去看看,别怕,我在呢。”
走进去才知道,不是尹家,是住一栋的子弟校教高年级数学的邓老师他妈,他们家有钱,蒋梦妍听说流水席要办七天,帆布棚子刚好搭到汪老师家门口。
“还没挂呢,不过估计快了。”蒋梦妍说。
生老病死啊,太寻常不过,153地质队都多少年了,三四代人都住在这里,孩子们长大了,老人也越来越少,每年都得送走好几个。
再过十年,这地方的老房子估计全都给扒了,到时候就是真的什么也没了。
这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又大不同,春信看见汪老师,他还是喜欢穿一件白衬衣,外披灰色西装,他的头发白了好多。
他媳妇也胖不少,系个大围裙弯腰在地上洗菜,腿脚硬邦邦,蹲不下去,春信听见旁边人跟她闲聊,问她下雨时膝盖痛得厉害不。
她没打招呼,大家也没认出来她来,变化太大了。
两栋楼之间有三米多宽的间隔,来帮忙的四邻门都蹲在通道里洗碗洗菜,水泥地上满是油、辣椒皮和菜叶子,走路得稳着点,摔倒事小,弄脏衣服事大。
春信刚走到通道口就不动了,周围来帮忙的,来吃酒的,小孩子撒欢跑,她手腕挣了挣,往墙边让让,不愿意走了。
“怎么了?”雪里回头看,春信一下挣脱她手藏到靠墙摆的花圈后面。
棺材就摆在不远的地方,周围挂满了白幡,音响里放的大悲咒,灵堂前又是几个道士坐在蒲团上。
春信贴墙站着,心里乱七八糟想,他们哪找的这些道士,估计不少钱呢,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还供着茶水烟酒,他们可真没忌讳。
“为什么躲。”雪里问她。
春信手背身后藏着,垂着眼皮,长睫毛盖住眼睛,只是轻轻摇头,“不想去了。”
来时在车上还说,见了奶奶,还是跟她说两句话,人都快死了,恩恩怨怨的就散了吧。
妈妈说现在爷爷退休金涨了不少,家里条件好多了,老太太也是可怜,苦了大半生,一点福没享到就要去了。她还不到七十呢,153好多老人都八.九十了还硬朗着。
都到门口了,怎么突然就害怕了,雪里头歪一边往尹家门前看,一下就明白了。
不是尹愿心那婊.子还能是谁,抱着胳膊站窗前跟几个邻居说话,那张脸跟记忆中一样刻薄冷漠,隔着一层两层衣服布都能看见底下的黑心肝。
“你是不是害怕。”雪里低头问。
她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道士们喝口茶,抄起家伙伴着大悲咒开始唱经,铜擦铜铃嘁哩喀喳一通响,春信埋进雪里怀里大哭。
“我害怕,我不要去了,我害怕——”
蒋梦妍才在这旮旯里把她们找到,也是没想到,“尹愿心回来了,可不嘛,她妈都快死了,她可不得回来。”
连蒋梦妍也知道尹愿心跟春信亲爸之间那点恩怨,对上春信,她肯定是没有好脸色的。
岂止是没有好脸色,雪里想起春信被从家里赶出来,她抓着门把手不肯松,十根手指头被尹愿心用铁钩抽得乌黑,又想起她光脚站在地板上掉眼泪,哭得嗓子都劈了。
尹奶奶脾气差,死脑筋,对春信好歹有些养育的恩情,没发生那些事的时候,她也好好待过她,把她从煤棚门口捡回来,给她煮饭吃。
现在快死了,来看看,送她一程也是应该的。
雪里也尽量让自己把人往好处想,想她也许真觉得自己带不好孩子,不如给别人养,想她曾如何挣扎,犹豫。
不然在妈妈第一次去招待所要孩子的时候就该给出去,让她们直接带去南洲。回家直接说孩子没找到,还省得给四邻嚼舌根子。
可尹愿心凭什么呢?凭什么把春信赶出家门,凭什么那样欺负她,自己没本事找尹愿昌算账,欺负小孩算什么。
心海一阵气血翻涌,雪里两辈子没这样恨过一个人。
雪里捏紧她的手,把可怜巴巴的春信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为什么怕。”
两辈子遇见的都是一个春信,只是她暂时忘却了过去的事,她本来就不想记得。
如果带着记忆重生,那对已经选择放弃生命的春信来说,太折磨。
假使她记得,再把小时候的事经历一遍,她怎么承受得住呢。
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已经想好去死了,一转身发现又站在了老路上。小孩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大人的脑子使她日日夜夜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