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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二)(1 / 3)

葡萄。

谢凝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地苦想。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星光的味道原来是冰凉而坚硬的,就像一段不会化的冰,或者一截稍微柔软的玉。

葡萄,这可以怎么画?

他的脑海里一瞬闪过无数纷乱的图像,从徐渭的“偶将蘸墨黠葡萄”,到梵高在阿尔勒画下的红色葡萄园;齐白石的葡萄出没着灵动喧闹的蜜蜂与蜻蜓,夏尔丹的葡萄则静谧得超凡入圣,凸起的画布上,仿佛沁有欲滴的霜和光。

色彩、线条、浓淡、明暗……谢凝画过的葡萄不少,静物练习最常见的水果模特,除了苹果就是葡萄。但他要怎么跟一位神明比拼呢?

他又想起阿波罗画的那幅画,尽管画面空洞、内容贫瘠,但那浑然天成的神异技法,却是他平生未见的,就算想要模仿,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下手重现。

他轻轻地画出一笔,笔尖蘸着浓郁的紫,圈出半个凝固的圆。

相较成名已久的画家,谢凝的优势在于他还没有发展出自己的风格,无论学习哪位名家,他都能靠得上去,而劣势同样也在于此——过完今年生日,他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学生,连人类的高峰都不曾攀上,何谈与神祇中的佼佼者一决高下。

放松点,他对自己说,这一轮你没希望赢的,不如就画一点不那么拼的东西吧?

谢凝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润湿的笔尖稍稍离开了纸面,悬停在一个若即若离的高度。

……不行啊,他同时反驳着自己,不能低头,人怎么能听天由命地走进那个黑夜?在一场对决中松懈地创作,便间接等于承认了对手的力量,并且受了他的支配。

我还这么年轻、这么气盛……即便我知道自己有太多不如人的地方,我也从未承认过他人的强力。这是我的拧巴,也是我绝不服输、绝不死心的痴妄,没了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撑着我的脊背呢?

谢凝颤抖着卷紧嘴唇,重重点下一笔,在纸面上凿了一个大而沉重的叉,接着扔掉了那张废纸。

他絮絮地打起草稿,因为葡萄是一个太具体,也太抽象的题材,谢凝尽量选择丰富情节的表达。他已经在第一局画了许多意象十足的事物,所以在第二局,他决心画一些脚踏实地的,“俗气”的事物。

谢凝画起葡萄酒的庄园,凭着强化过百倍的记忆,他清晰地重现出搭架的葡萄蔓藤,泛出棕红的土地,以及捋着袖子,采摘葡萄的辛勤劳动者,并且借鉴了夏尔丹的醇厚风格,使由绿渡红的葡萄串饱满得快要裂开,挂在枝头,好像一串串不堪承受的梦。

比起第一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紧迫,第二幅的人像众多,神态与姿势全然迥异,谢凝画画停停,花了更长的时间,打磨了四个月,自觉没有什么再能改进了,才拿着这副画,再次来到万神殿。

众神闻讯而来,因着阿波罗在初次比试中输给了厄喀德纳的情人,这个消息早被天上天下的神祇传遍,他们很快便聚集在万神殿,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第二轮的比试。

“阿波罗必然不会再输了,”他们说,“只是那少年所拥有的万万年后的技艺,也实在令人赞叹!”

宙斯端坐王位,身边则是高大而威严的神后赫拉,公理女神忒弥斯高飞在他们的头顶,此刻翩翩下降到神殿中心。

阿波罗依旧倚靠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他志得意满地微笑,似乎早就提前预知了他的胜利。

他开口说:“因为上一轮是人类赢了,那么就还是他先。公义的女神,请你掀开它的遮盖,就让我们看看,关于葡萄,他用画笔创作了怎样的一番宏论罢。”

忒弥斯点点头,她用双手柔和地掀起了覆盖在横版油画上的罩布。

围观的神明全发出低低的嗡响,像一群蜜蜂看到了繁茂芬芳的花丛似的。

谢凝画了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健壮的农人穿着异族的服饰,露出的肌肤是一种健康而美丽的棕红色,比踩在脚下的土壤还亮。他们穿梭在浓黢黢的葡萄藤叶,沉甸甸的熟葡萄串里,有的拧眉,有的神游,有的笑盈满面,还有的与同伴附耳交谈……一对翠蓝色的蜻蜓彼此追逐,到饱胀的葡萄间窸窣振翅。

天光氤氲淡淡的红,十几人前后交织,画面的透视清晰简练、绝不多余,人物景致的色彩渐隐渐变。作为呈现给神明的画作,它却尤其描绘了平凡劳动者的生活片段,超前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使它蕴含了无比旺盛的,根植于现实的生命力。

“啊,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底比斯。”酒神惊奇地说,“人们总是那样辛勤的劳作,并在前额束起葡萄藤的发带,可世人习惯称颂英雄,从没有歌唱平凡人的诗篇与乐章——这副画的狂喜,是可以令我欢愉的!”

在他身边,农神得墨忒尔亦表示赞同,她看到这副画,心里就想起了无数去田地里耕种的人们,她说:“我是可以把它挂在自己的神庙里,好让人们知晓,我心里对勤劳的人是十分喜爱的。”

阿波罗笑而不语,他点点头,对自己的妹妹耳语了些什么,旁人全听不见这对孪生兄妹的悄悄话,但阿尔忒弥斯忍俊不禁,在兄长身边悄悄地笑着。

“那么,”太阳神清清嗓子,“请你拉开我的幕布罢,尊敬的女神。”

忒弥斯颔首,她依言上前,也将阿波罗的画作,曝光在天日之下。

——一杯酒。

那是一杯酒的俯视面。

它浑如一轮醉红的满月,在一片洁白的画布中央,被衬托得无比耀目,晃着粼粼的波光。

谢凝有一瞬的困惑,但他还没把这种困惑公之于众,狄俄尼索斯睁大眼睛,惊叹道:“哎呀!”

这仿佛是一种讯号,自他之后,宫殿中的诸神也此起彼伏地感慨道:“哎呀!”

阿波罗捕捉到了少年的困惑,尽管它倔强异常,只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神祇骄矜地端起酒杯,朝他的对头勾勾指头,说:“那个人,你就靠过去看吧,总能看得清晰明白的。”

于是谢凝慢慢地、警惕地走过去——他不认为阿波罗还会在关键的第二局继续糊弄,他只担心,自己看不出周围的神明都在惊呼些什么东西。

他凑近了,盯着那杯葡萄酒,它以金杯装盛,里面的酒液似乎被风吹皱,漫荡着许多不规则的、清亮的涟漪。除了这些,他没看出任何值得吃惊的……

……等一下。

谢凝的眼睫猛然颤抖。

等一下,他看见了!就在那些葡萄酒的水痕之间,他看见了!

他的视线被吸附到涟漪的光影中,犹如漩涡吸附着一条无处逃生的鱼。在那里,徐徐浮现出许多人的影子,日出的太阳泛着青葡萄的绿,仿佛春日新发的枝丫,日落的太阳透出红葡萄的紫,仿佛熊熊热烈的山火。谢凝的目光追逐着从日光中走出的一个又一个人,好像他也成了一位宏观的神明,同时看着众生分娩、众生死去的百态。

最后,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他盯着她看,他望见女孩出生时如新羊一般稚嫩,产婆捧着她幼小的身躯,仿佛果农珍惜地采摘夏末丰收的第一捧葡萄;女孩在秋季长大,红发于香醇的风中舞动燃烧,她穿着石榴红的衣裙,这种微酸的颜色,特别衬她粉扑扑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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