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瞄到巫的肩膀微微一动,言落月连忙收回目光。
果然下一秒,巫又偷偷地回头看了言落月一眼。
见她正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好像并未察觉到自己刚刚做的事,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手中还剩下一半素糕,但言落月已经吃不下了。
不知为何,巫刚刚的举动,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枚圆头的锥子,轻轻地在她的软肉上戳了一下。弄得言落月心中又酸又软,甚至有点不是滋味。
除此之外,这觉里,仿佛还掺杂着一分隐隐的熟悉。
就像是在好几前,也有一个人,曾经用样近乎虔诚的态度,珍惜地圈起她投喂的每一块食物。
没等言落月回忆出个所以然来,沈净玄就已经站在眼前,跟她打了个招呼。
“施主,落月,你都吃完了吗?”
沈净玄是出家人,寝食起居都讲究个心无杂念,吃饭速度向来很快。
就连言干这样纯种的干饭龟,都得在她面前落下一头。
言落月匆匆收起自己剩下的点心:“我吃完了。我继续探路吧。”
巫转过脑袋,隔着蒙眼的白纱,飞快地看了看言落月:“我也……吃完了。”
“那我就出发吧。”沈净玄吃饱喝足,精神济济。
她手臂平直地指向前方,口中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让我一前往西方极乐地。”
“——那是东边。”言落月和巫异口声地纠正她。
沈净玄:“……”
略整顿后,人再次踏上寻找出口的旅程。
他又前进了一会儿,言落月忽然发现,天上脏紫色的旋涡云朵,正在逐渐变为丝丝缕缕的腥红。
言落月主动向巫请教:“旋涡为会变颜色?”
如果只是像早霞晚霞一样,属于云彩颜色的自然过渡还好。
言落月就担心这种变化,是空间不稳定的表现。
她也忧心旋涡的颜色改变,是否会导致暴雨、极寒等剧烈气候发生。
巫抬眼往天上看了看,随即,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久到言落月都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以为有极端恶劣的大事件要发生,巫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旋涡变成红色,代表夜晚即将到来——在魔界,夜晚时整片天空都是红的。”
“只是这样?”
言落月松了口气,又有点不解:“那你为要停顿那久?”
这并不是一句指责。
但巫听了,还是觉自己不该发愣,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没到……没到时间过得这快。”
之前的日子里,他每天行于杳无人迹的旷野。倘若饥饿,就寻觅妖兽捕食下咽;若是困倦,就钻回洞穴补充睡眠。
如此日复一日,复一。
一天里有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里有八个刻钟,一刻钟包含一个半盏茶,一盏茶又是一千六百六十六个瞬间。
阴暗潮湿的山洞里没有滴漏,也没有日冕。
唯有望着山洞前一寸寸偏移的石影、听着北风穿过嶙峋石孔的声音,像是经历了伏魔之战从开始到结束那样漫长的光阴,直到阳光的余烬从洞口撤去,换上明月温柔的清辉,才算是又熬过了孤独又完整的一天。
所以,刚刚发生的事,对巫来说。简直是难以象的。
时间怎就像是被人套上了神骏的白驹,一下子疾驰得这样快?
前一刻仿佛还是明亮的下午,他正围着阵法的痕迹团团乱撞。
一眨眼倏忽就到了傍晚。
他只来得及和她见上一面,共走上一段路,收好被赠送的点心,和她说了四十八句话……一个下午的光阴,就流水般匆匆过去。
白纱之下,巫眨眨眼睛,觉有点茫然。
在他的头顶上,旋涡的猩红渐渐愈发鲜艳的天幕融为一,由穹庐铸就的巨大指针消隐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铺如赤海潮生的漫漫天色。
没有了旋涡能用来辨识方向,他决定暂时休息,等到明天旋涡重新浮现时,再做打算。
对此,沈净玄略有一点不意见。
她性格简单干脆,行事风也是一样的直来直往。
沈净玄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朝着不方向的细线:“要不然,我人先分头探索一番,过两个时辰再回此地集合,怎样?”
“……你不行。”
“净玄,我有点累了,咱还是先过了今夜再说吧。”
言落月来以为,自己委婉的阻止已经非常及时。
毕竟用脚趾头都能推断出来,两个时辰以后,沈净玄百分百就走丢了。
没到巫在听到这个提议后,一票否决的速度居然比她还快。
言落月敢用“羞答答的含羞草静悄悄地开合”打赌,沈净玄并不认识巫,或者说,她单方面对巫没有任何印象。
但巫对沈净玄的了解,好像不止是萍水逢而已。
这就有点奇怪了。
言落月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他:“说起来,你之前就认识净玄吗?”
她一开口,比条件反射还快,巫来就笔挺的腰杆,当即又往上拔了拔。
巫:“我不认识。”
言落月点点头。
巫的这个反应,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毕竟,人虽然只处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但沈净玄的路痴已经是有目共睹。
若要强行用这个理由解释,那也能说得过去。
只是巫表露出的某些态度,让言落月起了探寻之心罢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钟,巫又补充道:“她不认识我,但我经常见到她。”
言落月:“诶?”
提起这个话题,巫自从见面起,就一直波澜不惊的语气里,终于增加了一分不可议的绪。
“泽地、树洞、山腰、草甸,甚至是湖心……无论身处何地,我都能经常看见,净玄师父正在迷路。”
这几来,他离群索居,尽量出在最荒僻、最稀少人烟的那些地方。
只是有一个现象,实在令他百不得其解。
那就是,这位净玄师父——她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为她宛如一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野萝卜那样,有坑的地方就有她。
不管他隐匿在哪个凄清少人的天涯海角,都会时不时地看见这位净玄师父,一边迷路,一边自由自在地撒丫子奔跑。
及此处,哪怕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条,哪怕眼睛上还罩着一层隔绝视线的白纱,但言落月还是觉,自己看清了巫身上散发出来的,深深的茫然。
言落月:“……”
要不是知道沈净玄自己也说不清,言落月真心晃着净玄的肩膀问问:你这些,都迷路到地方去了啊?
另外,净玄迷路已经够神奇了。
巫你分明不迷路,还时不时能碰上她……你又是因为原因,才会漂流在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啊???
话题中心,正在被两人热烈腹诽的沈净玄偏过头来,沉静的气质中,带着一丝隐隐的错愕。
“嗯?”她语气里略带一抹遮掩得很好的讶异,“贫尼迷过路吗?”
言落月:“……”
巫:“……”
完蛋了,放弃吧,师父已经没救了。
———————————
人轮流守夜,度过了一个有点漫长的夜晚。
不过,虽说上是轮流守夜,但在巫负责守夜之前,沈净玄和言落月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交替着保持清醒,把这段时间拨了过去。
不知巫是否察觉到她的防备,但他始终也没有说。
言落月醒着的时候,用长长的睫毛盖下做遮掩。
她从眼皮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巫坐在火堆旁,全程背对着她的方向。
巫一直很安静地坐着,既不像沈净玄那样会默默念诵经文,也不像言落月一样,会无聊地用树枝拨动火焰。
他的态来就介于儿童和少之间,在那种团成一个半球的坐姿下,身形瞬间就缩水了一大截。
显得愈发伶仃无助,好像当真是一只正在孤独流浪中的木乃伊。
当晚是个平安夜,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等到第二天凌晨,浅紫色的旋涡再次浮现于天幕,整顿完毕的人再次上路。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窝居”已被魔族废弃久,他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活着的魔物。
最多只碰上过两次魔界特有植物,都是不带攻击性的那种。它都由巫发现,单独指出来,给言落月和沈净玄做了介绍。
又前行了一段,言落月忽然望见远处有一片桃花林。
诗句有言:人间四月芳菲尽。
深秋时分还能盛开的桃花,自然非常奇怪。
再加上他这一路走来,完全是“缘涡行,忘路之远近”,如今一抬头“忽逢桃花林”,可以说是很有《桃花源记》内味儿了。
言落月一边这着,一边下意识拨动了腰间的草编挂坠。
在那只看不出具形状的草编工艺品里,火苗粉粉正安静地呆着。
随着脚步渐渐接近,巫也认出了这片桃花林的真身。
“它是摇幻树。”
传说里,能够摇下金钱的宝树叫做摇钱树,那现实中,能够摇落幻影的植物,自然就被称为摇幻树了。
在辨认出这种植物来历的瞬间,巫非常果断地把头往下一低。
下一秒钟,言落月就知道了他这番反应从何而来。
只见眨眼之间,摇幻树的枝头上的缤纷花朵化虚无,取而代之的,是把树枝都生生压弯的千百尊伏魔金刚像。
言落月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那些伏魔金刚身上,俱都散发出圣洁的金光。
金刚法中生出四只手臂,一手托紫金钵,一手持降魔杵,一手抓股戟,一手握持物刀,雷电宛如龙腾蛟视,环绕佛陀周身,一望即知是百魔不侵的庄严尊贵。
而细观这些伏魔金刚的模样——她全都长着沈净玄的脸。
沈净玄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腕轻轻一抖,念珠就从手臂滑落至虎口上卡住。
她双手合十,谨慎地倒退半步,将言落月和巫护在身后。
“阿弥陀佛。”
随着沈净玄沉静的念诵,树上幻影又是一变。
只见千百条枝桠上,结出千百个十字路口。
在言落月和沈净玄震撼的目光中,这些十字路口渐渐地合并成一条,并且道路正中还屹立着一个标清了东南西北的方向牌!
言落月:“……”
沈净玄:“……”
这下子,即使不用巫讲解,言落月也能看出来:摇幻树制造的幻影,多半反应了人心中的追求和欲/望。
如果说,净玄的追求是得证大道,以及道路千万条,全都变一条。
那,不知她的追求和欲/望又是?
千分之一秒内,这个念头从言落月的脑海中瞬息闪过。
紧接着,所有人随之看到,树上结出的幻景又发生了变化。
枝头上,先是结出了数不清的灵石和珍惜材料,噼里啪啦地往地下掉,金碧辉煌的富贵闪光几乎晃瞎人的眼。
紧接着,场景一转,又变成了言雨姐姐温柔而安心的笑容。
每根树杈末端,都挑起一个幻象窗口,就好像数不清个电视在时播放。
无数个“言雨”在幻景中信誓旦旦地保证:“妹妹虽然走丢了一夜,但现在回家了就好,放心吧,我一定不揍你。”
啊这……这幻景未免也真实,能反应当前况,过急人之所急了吧?
言落月:“……”
大概是察觉到了言落月脚趾抠地的尴尬,枝头幻景又是一变。
时而是言落月和两个哥哥在课堂摸鱼,眼神里写满了跃跃欲试的搞事之心。
时而又是言落月跟沈净玄一起出,这次,沈净玄变成了主动带路那个,而且找方向一找一个准。
再时而,画面又变成了送给言落月草编的江先生。
这一次,江汀白终于编出了一个端正完美的艺术品,师生之间顾而笑,全都忍不住流下了辛酸而动的泪水。
直到最后,摇幻树的幻景,终于在一个画面上定格。
由于这次的幻象实在长长长了,导致他虽然站在十步之外,但迎风招展的幻象,还是递到了紧紧低着头的巫眼前。
“……红缎带?”巫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红头绳?”沈净玄略微不解地念出了物品的称。
他两个都不明白,一条红绸子,为何会成为言落月刻骨铭心的执念?
言落月:“……”
望着“红缎带”上不断闪现的+100000、+100000、+100000字样,言落月都明白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意地把眼睛埋进手掌里。
“这其实是个误会。”
这真的是个误会。
摇幻树上结出的东西,既不是红缎带,也不是红头绳。
那是言落月梦寐以求的血条啊!
视线一经切断,摇幻树上的千万幻影,当即就消隐无踪,又变成了最初盛放的桃花林模样。
言落月人背过身去,专心致志地听巫开起科普课堂。
虽然目前为止,巫的立场尚不明确,身份也还是个未知数,但他对于魔界物种的了解,是真的入木分、有理有据。
——虽然因为这一点,让他的立场显得更不明确,身份也更加未知了……
“这片摇幻树林,距离它栽下时,应该尚且不足十之数。”
在巫的讲解里,摇幻树是一种生长得头越长,就越厉害的植物(言落月:听起来跟我有点像)。
举个例子。像是他所见的这片摇幻树林,时摇落成千上万个幻影,虽然看起来特别有排场,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没有谁会真正上当。
而真正枝繁叶茂、岁月悠久的摇幻树,并不会这样外行。
它只会呈现出一个幻影,并且甚至可以挖掘出人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憧憬或渴望。
按照巫的说法,摇幻树林呈现出的影像,只配叫做幻影。
生长不足百的摇幻树,一时间里只能针对一个人编织幻象。
一如刚才,树梢上掉下伏魔金刚时,言雨言干就不见踪影。
等幻影里呈现出江先生和他的草编,摇幻树就不再针对沈净玄,浮现出十字路口的幻象。
但寿命更为悠长的摇幻树,却是能够编织出一场大型幻梦。
所有人在其中看见的、听到的都是一样毫无破绽的场景,直到让人在其中完全迷失,它才会露出自己狰狞的真实面目。
“……等等,狰狞的真实面目?这是意?”
言落月举手打断了巫的发言。
巫愣了一下:“我刚刚没有说吗?摇幻树是一种食肉植物。”
言落月:“……你没说啊!”
言落月震惊地转过头去。
只见背后的桃花林仍旧如梦似幻,含脉脉地摆动着柔软的枝条,丝毫看不出肉食性植物的性。
这让言落月飞速联起各种“花朵之所以开得艳丽,是因为泥土下埋着尸”的传说故事。
“它是食肉植物,会缓慢地把猎物绞缠起来,直至困死。”巫急忙补充道,“不过,正因为它自身没有制敌的力量,才会采取用幻术引诱的方式。”
也就是说,哪怕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摇幻树林里逛一圈,这些植物也不能把他怎样。
话虽如此,但在“食肉植物”的标签下,这片绚烂艳美的花林,仍然沾染了一丝难言的危险。
言落月觉,做龟还是以稳重为先,不要主动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