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热咖啡朦胧的轻烟,费奥多尔打量方桌对面的少女。
很漂亮,颇为冷淡的漂亮。暗金色的猫瞳直观给人以距离感,与她对视如被非人的凶兽钉死在瞳孔里,窒息的美丽。
非常、非常危险。
他看着她,无论是样貌亦或是神色,只能让人联想到冰冷、杀戮、死亡与无畏。任何人都能凭借第一印象领会她是个多么出色的雇佣兵,是个多么可怕的不可战胜的敌人。
唯独,不会把她当作柔软的情人。
某个瞬间,费奥多尔甚至怀疑来自新宿的情报贩子卖了假货给他。
——太宰治真的在和她谈恋爱?
——他的人生理想从自杀改成情杀了吗?
本着对人性的深刻研究,费奥多尔试着把他见过的情侣相处细节套在山吹律理身上。
年轻的女孩躺在恋人的腿上,软声撒娇从恋人手里讨要一颗樱桃……不行,OOC过头了,山吹律理的人设中根本没有撒娇这一条。
换一下:太宰治躺在山吹律理腿上,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脑袋乱蹭,黏黏糊糊地要女朋友喂他一颗红樱桃……毫无违和,快把摄像头拆掉!
费奥多尔喝了一口咖啡,自信他已经完全拿捏了这段角色错位的恋情。
“你看了我很久。”山吹律理拎着一只羽毛逗猫棒轻扫一只狸花猫的鼻尖,引得猫猫小小打了个喷嚏,“不跑吗?”
“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瘦弱的俄罗斯青年轻轻地问,“俄罗斯的林间有棕熊栖息,被它们盯上的猎物在逃跑的瞬间宣告死亡。哪怕掠过水源、攀过丛林、逃到心脏从嗓子眼中跳出,掠食者依然牢牢盯紧它的猎物。”
用棕熊比喻女生并不礼貌,山吹律理却没有反驳。
她看费奥多尔的眼神不带杀意,甚至称得上平和,思绪一半放在努力踮脚够羽毛的猫咪身上,一半在思考今晚点什么外卖。
很难想象,这正是山吹律理的工作状态。
她的暗杀从不失手,敏感到有风拂过肌肤都会激起红斑的目标也不能在她身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一个真正把工作当工作、不掺杂一点儿私人情绪的打工机器人。
“有遗言吗?”山吹律理捏了捏狸花猫白软的耳尖,细软的白毛像小天线一样竖起,“我可以等你喝完这杯咖啡。”
费奥多尔觉得很有意思:“我们无冤无仇——港口Mafia开价很高?”
“没人下单。”山吹律理懒散抬眸,看他。
“哄男朋友高兴而已。”
真是见鬼,这对恶役情侣。
“你和尼古莱口中那个人不太像。”费奥多尔放下咖啡杯,从容地说:“他眼里你像个没有人情味的怪物,遵循一套古怪的逻辑,自我又任性。”
山吹律理疑惑地问:“尼古莱是谁?”
费奥多尔:……说好的熟人呢?说好的报名字免费领棺材呢?
聪明如他思考了一秒,试探着说:“你认识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亚诺夫斯基吗?”
山吹律理:“!”
熟悉的、根本记不住的长名,是她久违的熟人没错。
知道名字又不代表眼前这个人和果戈里真的有密切的关系,山吹律理斟酌地问:“冒昧,请问你的全名是?”
“?”尽管疑惑,费奥多尔还是回答道,“我名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熟悉的长度,熟悉的复杂,熟悉的绕口。
山吹律理:行,她信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知己家人。
“果戈里实现他的梦想了吗?”许久不见故人,山吹律理难免好奇,“哪家马戏团愿意给他提供一份又扮小丑又变魔术的工作?”
费奥多尔:KOno天人五衰马戏团da!
……呸,没有马戏团,不要马戏团,他们是严肃的幕后黑手型组织,不是谐星出道。
“果戈里没有加入马戏团,”费奥多尔拿出《语言的艺术》十级研究学者的话术,语调正经又可信,“他成为了一位个人表演艺术家,正在世界巡演中,未来也许会到横滨演出。”
“个人表演艺术家……听起来挺自由的,很适合他。”山吹律理凝望窗外枯黄飘飞的落叶,阳光透过玻璃照映耀目的金线,如许久以前那双笑吟吟的眼,嬉笑地望着她。
“那么,你特意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山吹律理侧过身,头一回正视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知道,她不会再想杀了他——至少今天不会。
热衷于说谎骗人的小丑难得诚实了一次,他和山吹律理真的是熟人,熟到可以让她放下杀意,将死亡通知单变为猫咖下午茶的菜单。
“没关系吗?”费奥多尔微笑,“就这样放过我,太宰君不会生气吗?”
他脸色苍白瘦弱,说话轻声细语,仿佛真的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使一对恋人争执吵闹。
眉眼中似有若无的关切能让任何良心尚存的人舍不得迁怒他,转而谴责不在场的某位男朋友:那么狠心!要让人家拿命来哄他高兴!
高,实在是高,不愧是能和太宰治平分秋色的危险人物,绿茶功底一点不输,一出欲拒还迎演得满堂喝彩。
从山吹律理相当中意太宰治这一点可以精准地得出结论:她吃这一套,很吃。
费奥多尔确信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走出这家猫咖。
“我来寻求一个合作的可能性。”费奥多尔十指交握,“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他不信山吹律理是真心帮港口Mafia做事。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费奥多尔就明白:这是一只未被驯服的凶兽,而森鸥外绝握不住她的缰绳。
费奥多尔相信太宰治也能看出来,他猜测他正在小心翼翼地设置陷阱,竭力驯服美丽的凶兽,用尽手段,连自己也压上赌桌。
既然太宰治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谁还不是个小白脸了.jpg
山吹律理握着银匙搅拌咖啡杯里的棉花糖,没吭声,似是走神未听到他蛊惑的话语。
沉默有时是答案的一种。
“我想是时机不对,的确,现阶段与我合作对你并无好处。”费奥多尔将垒成块的方糖推给山吹律理,温和地说:“没关系,今天就当我们正式认识,未来有机会再见。”
他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白绒帽子戴好,不急不忙地去柜台结账,推开坠有风铃的玻璃门。
直到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山吹律理垂下的眼帘都未掀起分毫。
她放走了费奥多尔。
凛冬,咖啡冷的很快,棉花糖搅拌到一半黏成模糊的一团,褐色的杯面上再无热气升腾。
山吹律理松开银匙,任由它掉入杯底撞出清脆一声响,冷淡的脸上浮现出烦恼的神色。
事情的走势脱离了掌控。
她本来打算取魔人鼠头回去哄男朋友高兴,顺带以此为接口抹掉她二进猫咖可能造成的家庭矛盾,谁曾想魔人费奥多尔居然是果戈里的朋友。
山吹律理和果戈里的渊源非常奇妙,连果戈里自己都不知道,她曾一度非常感谢他。
“做得很好,山吹。到体检的时间了,你去吧。”
冰冷的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起伏落下,露出腕间精细的机械表。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山吹律理告别行动组负责人,随着指示牌走向体检室。
任务、训练、体检、休息,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的时间被精准分配,走在纯白的走廊上,连步伐跨越的距离也要一步不错地定格于微米。
穿过这条走廊,再踏入博士的实验室,正好是一个整点的时间。
博士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强迫症,年幼的山吹律理不懂他对整点的追求,但既然是命令,她只要照着做就好了,不需要思考理由。
“哟,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你好呀,今天又勤勤恳恳为豢养你的人工作吗?”
男孩活泼却诡异的声音从玻璃墙的另一面传来。
山吹律理路过这里很多次,她知道玻璃墙后的白发男孩是谁,但仅限于知道,他们一点儿不熟,甚至没有组队做过一次任务。
最好的选择是无视他,在规定的时间走进博士的实验室。
鬼使神差般的,山吹律理停下了脚步。
“被关起来的人是你。”她第一次,在没有命令没有指示的情况下,用稍显幼稚的方法反击道,“果戈里。”
仿佛严丝合缝嵌在机械里的零件卡住,既定的程序打破循环,时针转动了多余的半格,一切都错了位。
停下来和果戈里聊天耽误了时间,整点的规则被打破让博士很不高兴,他难得对山吹律理没了笑脸,冷漠地指挥她一步步走完体检的工序。
女孩坐在手术台边沿轻轻晃着腿,她非人的暗金色瞳孔一眨不眨地随着博士移动。
穿白大褂的男人回望她,眼底狂热与恐惧交织,皆掩盖在冷漠的保护色下。
博士在害怕,山吹律理想,他一直都是这样,一边命令我,一边恐惧我。
无论是在规定的时间点走进实验室,还是打破他的规则,区别只在于他表面是高兴或者不快,唯有恐惧从不变化。
一个恐惧我的人,凭什么命令我?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山吹律理早就可以离开实验室,她可以,因为这里没有能留得下她的人。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走了又能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年幼的小姑娘不明白,她按部就班地活了十几年,对她的生活谈不上很不满。
可果戈里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