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里,数不尽的刀剑举起对准霍长君挥去,她不伤人人伤她,她是从宫外一路杀进来的,身上早已染满了血迹,可她还是不住地挥舞着那一柄残缺了的断剑。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杀了谢行之的。
什么顾全大局,什么家国大义,什么不能让朝堂大乱,她统统是顾不了了的。
战场外,所有人都在呼喊让霍长君不要干蠢事,可她早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一刀刀一剑剑刺在她身上,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玉手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剑就是不松手,不退缩。
皇后从宫外杀进宫城的消息传来,赵成洲都惊动了,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心下震撼无比。
谢行之在殿中批改奏折之时,听见门外兵器相撞的声音,还未等他出门查看,一个侍卫便被霍长君一脚踹进了房间里,门窗破碎。
而她犹如修罗在世,身上脸上皆是鲜血。
霍长君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是持剑向他刺去,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反正她什么都没了,连世间最后一个亲人都没了。何必还要再在意那些虚名呢,遗臭万年也好,流芳百世也罢,她天天不在意了。
她只想、只想杀了谢行之。
那一剑是真的失了智的,要他命的,谢行之坐在原地,那一瞬间他想站起来想躲避都做不到。
“铿——”的一声响,还是赵成洲抽剑斩断了霍长君那柄早已豁口钝了的残剑。
剑脱手落在了地上,霍长君被震得后退了几步,虎口发麻,等她稳住身形,身上早已有无数的刀剑对着了。
银光锃亮的剑映衬出了她那双猩红怨恨的眼睛。
她看着,看着这团团围困住她的侍卫,看着打断了她剑的赵成洲,看着随后匆匆赶来的林家父子,看着站在人群之外的谢行之,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杀不了他……
无力感顿时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瞬间失去了紧绷的力气,哭出了声。
“啊——”
“为什么……”
为什么她杀不了谢行之……
“为什么……”
为什么谢行之要这样对她……
衣冠冢里不仅仅是父亲的血衣,还有谢行之手上的那一纸废后诏书!朱笔玉玺件件齐全,字是谢行之的字,印章是国玺,还有哪个人手中能有国玺!
棺椁前,霍长君死赖着不走,林山河气急才道:“你以为我是觉得常年不在成山身边才不让你祭奠他的?”
他翻出棺椁里的废后诏书砸在霍长君的脸上。
他说:“就因为这一纸诏书,你父亲一辈子稳重踏实,没有冲动过,却为了想尽早结束战争回去见你一面,赌了一把。长君,他这一辈子就做错这一件事便是万劫不复!你知道吗!”
如果说这世界上霍成山最想见到的人是谁,那一定是霍长君。可如果说这世界上霍成山死前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那也一定是霍长君。
因为他一辈子稳重踏实,唯一一次冲动,就是为了回去见自己女儿一面。可没想到付出的代价是那样大,大到他自己断送了性命,大到死了无数战士和百姓,大到……这样的代价霍成山都怕了、悔了、恨了。
那回莫川之战,天幕城中依旧缺粮缺兵马,铁帽王禄军山已经回来不少时日了,边城战争日渐白热化,两方谁也讨不着好。
尤其是大汉的军队,燕军有更加锋利的兵器在手,大汉几次都吃了败仗,后来便学聪明了不与燕军硬碰硬,凭借着守城的优势,一时间燕国倒也奈何不得大汉。
如此这般,便是陷入了僵持。
短时间内还算好,但要是时间一长,双方都难以坚持下来。尤其是赶上天幕大旱,城中粮食收成少了不少。霍成山便上奏朝廷,希望陛下能早作打算,增派兵粮。但是,一封封的奏折犹如石沉大海,霍成山迫于无奈,只好求助自己的女儿。
可信写出去之后,霍成山又后悔了。战场家国之事,本就是朝堂大事,他虽不拘泥于男女,可盛京有盛京的礼法,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压在头上,长君怕是也帮不了什么忙。更何况,陛下迟迟未增兵怕不就是为了削弱霍家的力量。
一国将军,怎么可能完全坐以待毙。
所以,霍成山便在信件发出之后又做了两手打算,想办法开源节流,掏空了霍家家底去向其他尚且富足的地方买粮买物,如此便是长君无法求来援军,那他们也不至于完全没退路。
可偏偏……他们还未等到霍长君到回信时就已先等到一封废后诏书。
初见其信,霍成山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多年来,从父女二人的通信中,他是知晓长君和行之二人何其美满幸福的。虽是外间有流言蜚语,但帝王之家,哪里少得了那些,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来长君自己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的。
可他翻来覆去将那诏书看了几遍,确认了上面的印确实是国玺之后,霍成山也惊得跌坐在椅子上,未曾想自己的女儿多年来报喜不报忧,竟是已与陛下撕破脸到这种程度?
他不敢轻信,一面派人打探这封诏书是谁悄无声息送来的,另一面派人去探听盛京的情况。
可还不等他查出来诏书来源,便是先知道了成景帝广纳后宫,独宠贵妃的消息,听闻贵妃入宫不到一年便诞下皇子,而皇后相伴十年未能有孕……
霍成山脊背发凉。
他的长君……怎么就被人这么糟蹋了。当年,赵太后向他求娶的时候,分明答应了会好好待长君……可这般情形是厚待还是薄待一目了然。
他心中焦急忧愤,自己的小魔王这些年竟是吃了那么多苦,他想将长君带回家,可是战事烦忧,他甚至还写信让长君替他向陛下求情,若是长君看见了信,必然会为了他而舍弃自己的尊严,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为了自己委屈求全便痛苦难当。
他是一个何等失格的父亲啊。
所以,莫川峡谷一战,他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他不冷静了,他分心了,他贪婪了,他以为这一战胜了,杀了禄军山的儿子必然可以大挫燕军士气,到时候战争便能早日结束,他就有机会回去看一眼他的孩子。
他十年未见的孩子,愧对的孩子。
然后便是一场燕军对霍家军的大屠杀。
那些都是他的亲信,是他一个个从小培养大的孩子,是跟着他征战沙场数年的精兵。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比长君低。
当他们一个个地倒在他眼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愚蠢的决定。
当燕军的利箭刺穿他的胸膛,他想,他对不起这些战士们啊,他不配他们的爱戴,他想回家却害得他们再也回不了家。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没能带他们回家。
他错了。
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