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王府下面有个暗卫所,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不止是煜王府,许多宗室勋贵家里都设有自己的护卫所,属地离京城较远的某些藩王府上甚至还蓄养着规模不小的私军,就连京城的不少武将功勋和文臣世家,都光明正大地养着百十号人的护卫。
如此这般,更遑论权势滔天的煜王府了。大晋世家豪族的地位都很高,养个把私兵用来看家护院实在正常。
但就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煜王府的暗卫网究竟到了何等的规模。
世人只以为,煜王府的侍卫队是在煜王十三岁参军以后逐渐建立和完善起来,却不知这份暗网乃是从煜王出生之前就铺下了。
泱泱大晋看似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其实经历数百年的传承,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就是为了勉力撑起晋国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既然已经决定要立中宫嫡子为储,行远自迩的先帝又如何能想不到嫡子年幼、庶子年长,将来君弱臣强、恐生变乱?
因而,早在当年太后刚刚诊断出喜脉的时候,先帝就已经开始秘密地广罗世间奇才能人,替尚未出生的嫡子进行铺路了。
只可惜先帝去得太早,未能替幼子打理好一切。但煜王府暗卫所的原型,却是在那时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建下了。经历这么些年的秘密发展,早已形成一个庞大而神秘的暗网。就连圣上,都只是略知皮毛。
毕竟圣上虽也忌惮先帝替煜王留下的奇人异士和能臣谋士,却也并不知晓先帝竟然还给煜王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暗网。甚至他至今都还在百般拉拢,千方百计想要收入囊中的几支边陲驻军,就有好些都已经秘密归入煜王旗下了。
而煜王自己,也并不是真得就忠君报国到才堪堪十三岁,就已经思想觉悟高到拖着一身病体残躯去给大晋南征北战了。
他执意要出征,一方面是不耐烦在京都呆着,想要上战场图个新鲜和痛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那几支从先帝去后就一直游离在外不听号令的军队证明自己的实力,从而该敲打的敲打,该接手的接手。并不是完全就闲得慌的想要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了。
对于这些,皇上和朝中大臣们也就只能看出个端倪,而后猜出点皮毛,随之脑补个片面,进而对煜王产生点忌惮和畏惧。
并不能知晓全貌。
话说回来,作为明面上的煜王府总管,实际上的暗卫所首领,栾肃这么些年也来来回回地替王爷办过不少隐秘的事情,接受过不少奇葩刁难的任务。
比如那回,汝平王的嫡子被王爷当众鞭挞至死后,王爷就非要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尸体给端端正正、干净整洁地送往两千里地以外的,汝平王最宠爱的小妾的床上去。
说是要入土为安。
什特么入土为安。这也没有入土啊,但王爷非说死者为大,他是在尊重死掉的汝平王嫡子和他的家人。
反正是真够损的。
但每次王爷给他下的指令都很明确,很少有像这一回这么空泛的。
让他去找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和长相。只知道这个男人可能爱好蹴鞠喜竖中指,写得一手豪阔大气的辛公体,应是大晋京畿附近的人士。以及,这个男人于女色一道儿上许是有点瑕疵,有可能是爱贪小便宜、经常混迹于青楼楚馆的市井之流,所以行为举止可能会沾上一点脂粉娘气。外加其他诸如此类的性格方面的小细节。
王爷让他去找到这个男人,时间不限但越快越好。
栾肃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忠心耿耿地去发动暗网,进行大海捞针了。只要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胡言乱语虚构出来的飘渺人物,那他栾肃就有信心将此人带至王爷的面前。
带了花香的晚风自沾鹿殿窗外的廊檐徐徐地吹了进来,带着点冬季特有的凛冽寒意,吹得大殿帷帐似水面波澜轻轻晃动,深紫色的繁复花纹连绵闪烁似那歌女婀娜的绢衣彩带。
楚韶曜坐在轮椅之上,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瘦削的身形,银白狐裘随手搁在椅背上,沾染着红梅馥郁甘甜的幽香。
他左手慵懒地托着腮,右手随性地执着羊脂玉酒壶,白皙绮丽的脸上神情简明,闲适酌酒的模样分明就像是个肆意风流的少年公子。
然而这样一个少年公子,只是在安安静静地在角落坐着,就已经让周遭的氛围森寒恐怖。离他身形十步之外的宾客都还忐忑惊惧,强撑着尴尬假笑的同时,时不时地要偷觑上他一眼,胆颤心惊地样子仿若在看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魍魉。
楚韶曜沉静地饮着酒,只当看不见周围人的坐立不安。
有什么意思呢?
在他不参加宴席的时候,人人都巴结讨好地邀请他来,争相恐后地想要与他同饮一道宴酒。而当他真得参加的时候,人人又都畏他如虎避他如蛇,连话儿都不敢多说,仿佛他是那个破坏整场宴会氛围的讨人嫌。
如此虚伪、恶心。
楚韶曜的耐心告罄,抓起披在轮椅上的银白狐裘就转身离开,不愿再打扰这满殿繁华热闹的喧嚣。
符牛推着他的轮椅,静悄悄地离开座席出了殿阁。
殿内众人余光瞄着这里,俱都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真心实意地洋溢起笑脸来,推杯换盏的氛围陡然就热烈了不少。
符牛先推着楚韶曜去了沾鹿殿旁的暖阁。
暖阁里各种东西一应俱全,是专门给参宴的贵人在酒过三巡之后更衣醒酒所用。今儿楚韶曜参与家宴,自然不必同那些后宫嫔妃共用一处房间休息,而是有着单独的一间,专供他今日醒酒所用。
一见他进来,太监们连忙就忙不迭地迎上来递水递帕子,并且整个暖阁也是特地的一个宫女也没有安排。另有太监拿了此前栾肃备下的几套衣裳供他换洗,楚韶曜看了眼就蹙起眉头。
原本他进宫参宴也不会琐碎到连衣裳都这么备下好几套,只是喝个酒而已,不必这么繁琐。但如今,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在饮酒后洗漱,换套整洁干净的里衣和外衫,盖因为他娇气矫情的废腿嫌他身上辛辣烈酒的味道太冲,总是逼着他稍饮两杯就去浴汤换衣。
楚韶曜下意识地就朝自己的双腿瞥了一眼。
废腿里的灵智已经离开。
应是又回那虚无缥缈的“神龛”去了。
这个小骗子,还敢骗他说自己是神仙,他就没见过这么傻的神仙。而且,从一开始楚韶曜就知道,这个调皮生动的灵智,根本不可能是所谓的仙人。
毕竟,仙人对凡间事都是无所不知的不是么?
“煜王爷,要奴才服侍您更衣吗?”暖阁内的小太监卞鱼战战兢兢问他,低头高举着栾肃备下的衣裳跪到楚韶曜的轮椅前,紧张得两股战战。
煜王楚韶曜,因双腿残疾最恨他人近身服侍。传闻见过他羸弱身躯和残疾废腿的人,都已经被灭了口。卞鱼今日倒霉,被分到煜王爷的暖阁值守。一向服侍煜王爷贴身事务的煜王府小厮栾肃又奉命提前离开了,临走前将煜王爷的衣裳托付给他,嘱咐他在煜王爷离席后,伺候煜王爷洗漱更换。
卞鱼想,他今日恐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就从来没听说过除了煜王爷的贴身小厮以外,宫里宫外有哪位勇士成功接近煜王爷并且给他换了身衣裳的。何况他卞鱼只是个最底层的倒霉小太监,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勇士。
他好想直接把衣裳交给煜王爷剩下的另一个小厮,让那人去服侍煜王爷更衣。可是看了看,剩下来的那个小厮竟然是符统领。
算了算了,皇宫里的太监和侍卫天然就互相不对付。符统领还在皇宫值守的时候,他就怵符统领怵得慌。如今符统领又成了煞星虬龙煜王爷的贴身下属,他是更加不敢上前搭话了。更别提去请求符统领替了他给煜王爷更衣的活儿了。实在是没这个胆。
卞鱼内心痛楚、面色惨白,头顶高高举着那套黑色镶金丝暗纹的长袍,心中默默下着决心。
就这样吧。
下辈子,我不要再当小太监了。
如果可以,我下辈子想当一个大太监。这样就不会随随便摆就被人给指派到这么危险的丧命工作了。
楚韶曜敲了敲自己毫无知觉的枯槁双腿,又瞥了眼战战兢兢抖成一个筛糠的小太监。
如今废腿不在,且今日饮得并不是北地原沂州进贡的辛辣呛人的烈酒,而是清淡甘甜的梨花酒。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会再去更那劳什子不必要的衣裳的。他不可能如此的迁就一双废腿,在那废腿里的灵智压根就“不在家”的时候,还要遵守对方潜移默化下制定的规矩。
于是,楚韶曜暴躁地掀了掀眼皮,低哑的嗓音充满了狠厉和阴戾:“更吧!”
卞鱼心室陡颤,他忙不迭地惊恐磕头,跪地求饶:“王爷恕罪,王爷饶命!咦?”小太监抬起头,看到残忍的煜王爷正一脸烦躁地舒展开双臂并延展伸直,口中骂骂咧咧:“不是说要服侍本王更衣吗?更啊!光跪着不动干什么,你倒是起来服侍啊!怎么,难不成还要本王扶你起来?”
“啊,不、不用。奴才这就起来!”卞鱼如梦似幻地说,他从地上爬起来,顶着符统领异常不善的目光,做梦似的替煜王换了身外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伺候煜王爷换衣服的时候,总觉得符统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神里,似乎隐隐的含着嫉妒。
一定是错觉。卞鱼心想,符统领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嫉妒我这么一个小太监呢?
恍恍惚惚地替煜王爷换好衣服,又做梦似的伺候煜王爷洗了把脸,然后看着符统领推着煜王爷的轮椅离开了暖阁。卞鱼还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一样恍恍惚惚的不踏实。
就这么恍惚中,看着煜王爷消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卞鱼突然就意识到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