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安盛侯府里陈侯夫人正伫立在大门前送夫君上朝,便看见自己的儿子驾着马匹从远处奔来,踏着初秋的薄露,眼睑下有些许的乌青。
“父亲,母亲。”陈钦舟下了马,给安盛侯夫妇请了安,迈步朝候府里面走。
“怎么从外面回来?”侯夫人迎上去,心疼地看着自己疲惫的儿子,迭声命令一众仆役上来服侍陈钦舟用饭歇息。
“不必麻烦了。”陈钦舟说:“我换身衣裳就走。”
“又去哪儿?”
“去学堂。”
安盛侯陈明维瞥过来:“早些时候也不见他这么用功,加冠以后倒是变成那刻苦的祖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侯爷说得哪里的话。”侯夫人拍了一下夫君的手,嗔怪道:“好不容易舟哥儿肯用功了,侯爷不许说这种丧气话。”
“本侯也是望子成龙。”安盛侯哂笑。
侯夫人还待转身多问儿子几句,陈钦舟已经走远。她只得抓住陈钦舟的贴身小厮耿满问话:“昨儿世子爷彻夜未归,是歇息在了何处?”
“回夫人,世子爷昨日去了西郊大营蹴鞠,和各位将军用晚食时多饮了一些酒,就干脆歇在了大营里,直到今儿一早才赶回来。”耿满跪在地上回答。
侯夫人点点头:“知道了,去吧。好好服侍世子爷。”
耿满恭敬着走远了。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你少管东管西的。”安盛侯陈明维说。
陈侯夫人替安盛侯整理着朝服衣摆上的褶皱,闻言蹙眉道:“舟儿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如何能不多注意些?”
“你还怕他去喝花酒逛窑子不成?”安盛侯嗤笑了一句,“他跟前连丫鬟都没几个,三天两头地就往军营里跑,哪里会去逛窑子?放心吧,咱儿子对得起你那闺中密友的女儿。”
陈侯夫人敛眸:“就怕那丫头不愿嫁给舟儿。”
“她还要忤逆亡母遗命不成?”安盛侯不满地说,俯身钻进了轿子。而后又掀起轿帘敦促道:“和赵家那丫头的婚事,你多上点心。本侯就这么一个嫡子,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知道了。”陈侯夫人温声应了,目送自己的夫君远去。
安盛侯的轿子刚离开没多久,陈钦舟就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出来。
“这就走了?”侯夫人诧异,“不用点早食?”
“已经让耿满去厨房拿了,路上吃。”陈钦舟跨上马匹,眼睑下有掩饰不住的乌青,显然昨夜是宿醉难眠。
侯夫人忍不住问道:“舟儿,你今日仍然照旧去往赵府读书,是不是想通了要与那煜王在歆丫头那里争上一争?”
“母亲说笑了。”陈钦舟跨坐在马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贺先生说为学不可一日不勤,儿子只是听从先生的话,恒心向学罢了。”
“可是舟儿。”侯夫人还待说些什么,陈钦舟又已经如同来时的一样,驾着马匹迅疾地走远了。
昨日翰林赵府嫡女及笄,宾客盈门多有不便,学堂因此便多放了一天的假。今日便又重新开学了,陈钦舟口中叼着烧饼,匆匆赶到学堂坐下,铺开宣纸开始练字。听到背后有人议论说,三皇子楚席轩回来了。
陈钦舟笔尖微微顿了顿,神色如常。
今日的赵府学堂,没有了嫡女赵若歆,也没有了煜王楚韶曜。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陈钦舟初来赵府念书的时候,乏味无趣,似水一般地平淡。不同的是,他不再似初时那般的焦躁厌烦。
小厮耿满一边给他磨着墨,一边低声撺掇他道:“世子爷,咱们来都来了,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赵姑娘?咱还没去她的院子里坐过呢。您和赵姑娘是同窗,还是互相定过亲的,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又没换过婚书和庚帖,定的哪门子亲?”陈钦舟自顾自地临摹着文章:“本世子是来念书的,不是来看姑娘的。”
耿满被主子这么一怼,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挠着脑壳道:“可您明明就是为了赵姑娘才用功念书的。现下三皇子回来了,他之前和赵姑娘处了那么久,之间情义非比通常。您就一点都不担心?”
“再多嘴,我就将你打发去二门,不再用你贴身伺候。”陈钦舟不悦。
耿满神色一凛,再不敢多说一句。
到底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小厮,见着耿满委屈,陈钦舟心下不忍,解释了一句:“赵姑娘与我无缘,以后莫要再提她了。”
耿满张了张嘴,不服气地想要分辨,最终还是点头应允道:“是,小的知道了。”
与此同时,赵若歆刚在自己的小院里用完早食,就听门房上的婆子汇报说,有个异邦女子前来府里拜访四姑娘,自称是芜绥的公主。目下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感谢先前陈侯夫人和楚席轩自己带来的情报,赵若歆已经知晓这芜绥公主是楚席轩惹出来的桃花债。她对自己前未婚夫的情史没有兴趣,一点都不想去见那芜绥的公主。
然而昨日赵若歆刚举行完盛大的及笄礼,目下关注翰林赵府和她本人的视线极多,为了不让自己传出骄纵无礼的名声,赵若歆只得耐着性子去前院会客。
芜绥的公主生得很美。
她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黄蓝沙丽裙,然而五官却不是想象中的高鼻深目,反而极具中原女子的秀丽婉约,只那双眼睛是碧绿色的,充满异域色彩,明亮又多情。
赵若歆进去的时候,芜绥公主正坐在客厅里喝茶,身后站着两个侍女。甫一见面,右侧的侍女就大声呵斥赵若歆:“大胆,见了公主殿下还不下跪!”
青桔上前一步,高声回怼:“你说是公主就是公主?就算你家主子真的是公主,那也只是芜绥的公主。我家小姐见了大晋嫡公主都不用下跪,你一个番邦小国来的劳什子公主,也配让我家小姐下跪?”
“你!”那侍女手指着青桔,气极。
“莫妮,不得无礼。”芜绥公主呵斥道,起身站了起来,亲昵地来拉赵若歆的手:“这位就是赵姐姐吧?阿丽娜早先就想过来拜访姐姐了,一直不得空。”
“公主殿下已经够早的了。”赵若歆说。
这位名唤阿丽娜的芜绥公主应是跟楚席轩一道,在昨晚才刚刚抵达京畿。可今日一早,她就巴巴地跑上门来找赵若歆了。这份速度和果决,不能不谓之极早。
赵若歆抽开被拉住的手,走到主位坐下,笑语吟吟道:“来人,给公主多备些点心过来。”
阿丽娜轻盈地走到赵若歆身旁:“我只怕姐姐怪我没有早点过来请安。”
“公主说笑了。”赵若歆说,“您是远道来做客的公主,而我不过是大晋朝的臣女。我如何受得住您的请安?”
“轩郎说姐姐在我之上。”阿丽娜羞涩低头,“阿丽娜迟早是要给姐姐请安的。”
赵若歆深呼了一口气,心里对这个美丽异国公主的好感烟消云散。
“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你仿佛在责怪我府里的丫鬟不够尽心,没能给你提供奶茶?”
“阿丽娜在草原上喝惯了奶茶,一时间喝不惯姐姐府上的茶水,所以才多说了两句。请姐姐莫要怪罪阿丽娜!”阿丽娜连忙慌张地说。
“您是大晋的贵客,我肯定不会怪您。”赵若歆声音冷淡,“只是您不请自来,却不是我的客人。我府里的丫鬟没有义务来尽心服侍您,您也没有立场来叱骂我的丫鬟。”
“姐姐说得是。”阿丽娜连连点头,一副任赵若歆说教的模样。
赵若歆看着芜绥公主这副和她庶姐赵若月如出一辙的秉性手段,心里愈发的不得劲。“公主殿下虽是异族贵客,可这口汉话说得倒是好,秉性容貌也像极了我们中原的女子。”
阿丽娜一下羞红了脸,她声音像百灵鸟儿一般柔媚:“我阿娘是汉族人,她教会了我说汉话。轩郎,轩郎最喜爱的仍是赵姐姐的。”
说着,她陡然就朝赵若歆跪了下来,磕头哽咽道:“赵姐姐,阿丽娜给您下跪求情。阿丽娜和轩郎是真心相爱的,您成全我们吧。”
赵若歆:……
赵若歆唬了一跳。
“公主请起来。”她连忙伸手去扶。芜绥再是小国,那也是一个国家。被人看见了芜绥的公主如此卑微地跪她一个臣子之女,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
“姐姐不答应,阿丽娜就不起来。”
赵若歆心内厌烦。她刚和父亲赵鸿德闹过一架,怀里还揣着真假难辨的亡母遗书,心情正焦躁地很,压根没耐心和这位素不相识的芜绥公主虚与委蛇。
“哦,那您就跪着吧。”
赵若歆朝椅子后面一仰,自顾自地捏着丫鬟们刚呈上来的小点心吃。
阿丽娜一愣,抬头看见赵若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闲地看着自己,大有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她羞恼道:“姐姐捉弄阿丽娜!”
“我可没有捉弄您,我也不是您姐姐。”赵若歆说。“您和三殿下爱怎样就怎样,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与三殿下早就退婚了。”
“姐姐虽然与轩郎退了婚,可轩郎心里还是一直装着您的。”阿丽娜说,恳切道:“阿丽娜知道自己异族的身份难以成为轩郎的正妃,阿丽娜只求姐姐能容下我,让我一直跟在轩郎身边就行。”
“您不是已经一直跟在三殿下身边了么?”赵若歆微笑,“而且您该求的不是我,您应该去求贤妃娘娘和陛下。”
“姐姐,阿丽娜不奢求正妃之位,只想跟在轩郎身边做一名洒扫丫鬟,这你都不能答应阿丽娜么?”阿丽娜突然凄厉叫道,猛地磕下头去。
走廊里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楚席轩步履匆匆地从屋外走来。
赵若歆翻了个白眼儿。
楚席轩一进来,就看见阿丽娜匍匐在赵若歆的脚边,手中卑微地拽着赵若歆的裙角在痛楚乞求。而赵若歆则高高坐在椅子上捧着果盘吃,嘴边甚至还沾着糕饼的碎屑。
楚席轩不可置信地望了望赵若歆,又望了望阿丽娜,最终斥责赵若歆道:“歆儿,你怎么能这般对待阿丽娜?当初的月儿便也罢了,阿丽娜好歹也是个公主,你就敢这般刁蛮地欺负于她?”
赵若歆不紧不慢地拿绢帕擦了擦唇边的糕点,而后悠悠地道:“殿下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芜绥的公主?是她自己偏要跪我,我想着公主身份金贵,我该尊重于她。兴许这见人就跪的毛病在我们晋人看来是脑子有问题,可在芜绥那边就是寻常问候的礼节呢?”
阿丽娜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