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实听见脚步声,站起身来,一旁的长子元武也随着父亲一同起身,只有言涿华还瘫在座位上,叼着牙签,看向窗外。
言实回头瞪了他一眼:“涿华!”
言涿华没好气道:“干嘛——要知道是见梁栩,我他妈肯定不来啊。再说了,什么事儿咱们都要管,咱们是……”
元武戴着眼镜,一副老实拘谨的相貌,却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脚趾一下。
言涿华疼的直接从座位上窜起来,刚要怒喊他哥,就瞧见门先打开了。
小厮躬身,一个身着宝蓝色窄袖圆领袍的少年人走进来,窄腰长身,骄矜面上依旧是不往心里去的凉笑,拱手道:“言将军,还有言家大郎——多年不见。啊,涿华也来了啊!”
言涿华听见梁栩叫的如此亲密,嘴唇翕动,脏字就跟热茄子似的在嘴里打转。
却没料到门边出现一抹绾色衣裙,玉手指尖染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嫣红,拨开缂纱坠珠的帘子,走了进来,笑道:“真没想到上次一别,便是三年。言伯伯,还有言家大哥,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她甜笑起来,半垂着头朝言实一福身,言实也有些发懵,连忙上前虚扶一把,寒暄几句。
言实确实没想到白二小姐会跟梁栩同行。
难道说白旭宪想让这二小姐独当一面,甚至日后做女官考功名,所以才安排她出席这些商谈大事的场合?
梁栩笑道:“恰好遇上了白二小姐,她也想同行。想着也算是咱们都认识的熟人,这场子便都是自家人聊聊天。”
言昳心道:笑死。自家人?那我住你家紫禁城里,往你祖传的龙椅上一坐行不行?
言涿华也吃惊,目光跟刀子似的往梁栩身上划。他可知道言昳大姐大的懒散脾气,她怎么会主动往这种场合凑,必然是梁栩怕跟言家不熟,特意把她拽来的!
这鳖孙王爷真是好了蛋忘了疼。
言实只笑了笑,他刚要坐下,便瞧见几个护卫也跟了进来。梁栩这些年经历过几次刺杀,他小心也正常,言实介意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护卫中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腰上挂的应该是白家的令牌,走过来替言昳挪凳子。
言昳习以为常的施施然坐下,梁栩侧目看向那少年。
但言实看他一眼,几乎是跌坐在了凳子上。
这少年眉眼最起码跟山以将军少年时候有五六分相似!
这三年多以来与他们言家联络的山家孤儿,就是他!
在座的人里,见过山以少年模样的人只有曾和他同窗的言实。山以将军后来常年海战,晒得黝黑,又不修边幅,人到中年就显得横狠了些。唯有言实能一眼辨认出这少年与山以的相似。
他似乎也并不怕被言实认出来,只半垂着眼睛背着手立在白二小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那白家到现在,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会不会知道他这几年的谋划和打算呢?
一会儿,几个年轻小厮鱼贯而入,给桌上上了几道清汤寡水、摆盘优秀,名字好比五言绝句的菜品。
言昳觉得这坐席之间她年岁最小又无官身,小厮们都退了出去,她干脆也端着茶壶起身,要给各位斟茶。她才刚给言实倒了一杯,言涿华气得坐不住了。
白二小姐什么人,在书院里都是横着走,被梁栩带到这儿来端茶倒水?
虽然要是家宴场合,白二小姐作为小辈倒茶,他觉得没什么,但梁栩把她带过来,他心里就膈应的慌了。
言涿华筷子往桌上一放,手重的像是拍了下桌子,腾地一下站起来了:“我来!”
言昳:“?”
言涿华劈手夺过茶壶,道:“你伺候过人吗?倒过茶吗?哎呦别在这儿碍事,让我来!”
言昳眼一瞥,嘴唇弯了起来。
同样是暴躁的嘴上怼人,言涿华怎么就让她心里舒坦的多。
这傻大个天天混不吝,心思却有点细呢。
梁栩看向言涿华,还有言昳那抿嘴的笑容。
言昳这笑,怎么看都是真心诚意,跟对着他的敷衍假笑可一点不像。
连言涿华这要脑子没脑子,要样貌没样貌的,都比他更能得她青眼了?
言昳坐回去,言涿华那身量往桌边一绕,不像是端茶倒水,倒像是要空手劈桌。给梁栩倒茶更是气势汹汹。
饮茶客套后,梁栩动筷,桌子上众人也终于拈起筷子。
寒暄几句,自然说到了倾茶事件上,梁栩的意思是让宁波水师调配船只入江,暂时封锁江面,让豪厄尔的船队不许离开,也进一步设防入江口内外,严防东印度公司其他船队借机来袭。甚至可能借此,再次发动小范围的战争。
这事儿本来无可厚非,言实却眉头紧皱,道:“殿下也该知道我为何南下,只等年后——”他看了言昳一眼。
梁栩略一颔首。
言实接着道:“年后必然要对倭地开战,此时却调拨军力到江内,或许不妥。”
梁栩夹了一筷子青笋,道:“有什么不妥,本来不就要练兵吗?把这次设防变成练兵就好。”
言实:“海战与江战截然不同。”
梁栩:“你要知道若此事扩大,后果会多么严重。”
言实沉默了。
元武拿起酒杯,朝梁栩起身敬酒碰杯,道:“按照王爷的意思,这倾茶事件的罪魁祸首,是那位柏沙·马丁对吗?他远东在北海、东海的最后一块殖民地,就是南高丽,七八年前我们也同高丽王联手收回了殖民地——”攻打下南高丽,正是言实将军近些年最大的功绩之一。东印度公司在远东北部失去了最后一点领地。
柏沙·马丁现在唯一一座督府在越南的安义一带。
柏沙算得上东印度各代理人里,地盘少的可怜的那个了。不过欧洲各国还是依赖着来自大明的不少低廉工业和纺、茶、烟三大产业,所以柏沙·马丁在乔治三世那里的政治地位不算太低。
元武虽然带着迂腐文人的眼镜子,模样老实到看起来好欺负,心却比他爹狂野的多,道:“若皇帝首肯,或两广总督、南地的娄伋同意,咱们说不定能派一队船只去南越的安义。”
他的意思是想要釜底抽薪,直接干了这柏沙·马丁。
梁栩也被元武的想法一惊,道:“这举动太张狂,会引起欧洲各国不满,他一死,也动了东印度公司一大片产业,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言昳转了转茶盏,笑道:“我觉得柏沙·马丁死了是再好不过,但咱们要理清楚,怎么让他死,才能死的所有人都能接受。大不列颠的皇帝不觉得丢脸,生意还能继续做,甚至东印度公司还能跟我们和善下去。”
众人目光往她身上瞧来。
言昳托腮勾起唇,眯着眼睛笑道:“死在咱们手里没什么问题,但一定要能好好遮掩这件事。谁能遮掩住东印度公司里的人?只有他们自己人了。再说,这个关头想杀柏沙·马丁也不用跑那么远,让他自己来不就是了。”
梁栩一愣:“他们自己人?你是说……豪厄尔?”
言昳笑的柔情蜜意,话却让人背后发寒:“我们只是怀疑那放冷枪的人,是柏沙·马丁的人。但豪厄尔应该能百分百确认,否则他不会甘愿被金陵卫兵保卫着,住在教会医馆的。这对表亲都已经到了相互残杀的地步,咱们能不利用吗?只是,到时候还是需要言实将军调拨舰船。”
梁栩经过前几天的事儿,心里稍微有点打底,在言昳将她的计划娓娓道来时,只是心里惊诧,面上不显。
但言实一家三口,则把惊愕写在了脸上。
言实其实刚刚一瞬,看见言昳和涿华对视一笑,想着这两个孩子在一起上了好几年学,说不定还真有些缘分情意呢。这女孩虚岁都快十四了,距离谈婚论嫁也不远了,他虽然对白旭宪说不上喜欢,但或许可以问问涿华的意思。
现在看来,这女孩简直多智多思,透彻狠辣,远胜其父!
而且,她没有遮掩藏拙的意思,不是因为少年狂放,而是她好像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股自立的底气。
言昳现在确实有些底气,她产业初见雏形,更何况装傻对她来说好处已经不大了。她现在就要打算挤进这帮掌权者里,再装天真小女孩,只会被当做嫁人的备选,而不是事业合作的备选。
言昳没喝酒,这破地方的饭她也没吃饱,一桌人聊到了傍晚时分,窗外松竹的景致又落下雪来,梁栩才道:“那如此便成了,本王在此先敬将军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