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轻手轻脚的,没打算叫他,想要绕到他背后去。
只是她八股攒珠的璎珞,又拖着累赘的蛇尾巴,走到草地上便有铃叮的微响,环绕在他身边的猫儿们,率先反应过来,竖起毛来弓着背,对言昳嘶嘶张嘴。
他瞧着猫儿的反应,自然而然的转过头,跟言昳四目相对,怔住了。
言昳瞧着他发呆的表情,也有些尴尬的咧了咧嘴角,僵硬道:“我、我最近来京师了,你这地方也算有名,我知道你是舍主,自然就——”
宝膺微卷的短发,有几缕斜搭在额头上,他瘦了好多,但仍然是圆润可亲的脸型,更像是犍驮罗造像的菩萨,鼻梁挺直,眼窝深邃,双眸含喜,不言不语自带笑意,有种慈悲又尊华的优美。
言昳心想,他比两三年前还瘦了,而且还高了好多,高到几乎能俯视她了。
明明小时候,她一直跟他差不多高的。
言昳正要继续说,他突然大步冲上来,展臂一下子抱住她。
真是个熊抱啊,言昳一下子要喘不上气。
而后宝膺又倒吸了冷气,反应迟钝的后退半步,抓着她胳膊,呆愣的眨着眼睛,半晌才认定眼前的人是真的:“你、你怎么现在跟画里的人似的……”
言昳笑:“两三年前咱俩碰见的时候,我在矿上呢,说是背后老板,但新技术下井,我也要去看要去监督,就搞得灰头土脸的。哪里还能跟之前似的可怜。”
两三年前,言昳在青州府收兵了一家矿业,考虑到这是一个地质层较硬的新矿场,她抛弃了柳条筐、驴车,在地下铺设了铁轨,使用蒸汽机械拉动运煤车;又从房柱式挖煤法改为长壁式,拓宽挖矿面积,大量使用火药雷管和切割机械。
这座青州府的煤矿,开采量几乎是她之前收购的几家陕西、山西煤矿的好几倍。
借此,她在收购的众多煤矿上大量推行新技术,从无锡买了一百四十台鲁氏蒸汽机,还想从海外购入了三百余台斯塔福德蒸汽机。
大明多用苏式、鲁氏两种蒸汽机,寿命不长;偶有进口,也多是纽卡门、博尔顿与瓦特这三类蒸汽机,但价格虚高还总是英美淘汰的旧机型。
最好的就是新型的斯塔福德蒸汽机。
言昳自己也有远洋船舶公司,甚至已经在江南股券交易所上市。但自己的船队去采购,时间少说要半年。
正是谈这笔生意的时候,有人提及说某位贵族少爷,在整个华东认识不少洋人,他手里有很多人脉资源,能拿到这种蒸汽机。
言昳当时没有空去见面,就让人递了请柬,说让那小少爷派个手下人,来她矿上聊也行。
却没想到小少爷自己来了。
当时矿上下雨,言昳穿了双桐油牛皮雨靴,虽说不上蓬头垢面,但也好些日子没能描眉化妆了,只素着脸穿着挽起边的裙子和长裤,做督工。
言昳早些年其实没好好做过实业,一直是玩金融来钱快。当她开始做实业,才发现现实中多少问题会发生。
绞盘的绳若是麻绳都会因麻绳旋转而造成机器卡顿。
拉抽水吊桶的锁链用的如果是江浙造的单扣环链会发生断裂惨案,她不得不让人紧急采购蜀地扁口双环链等等——
就在言昳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往工业实业走,碰壁与机遇并行的时候,宝膺乘着小轿,冒着雨,探着头来找她。
言昳遥遥瞧见小轿中白皙的脸,恍惚的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她反应过来,这人脉广博的贵族小少爷,说的就是宝膺。
她只知道他当初在金陵倭患之后,开始做一些书画珍宝的买卖,自己也卖字画,有时候会跟洋人来往。
但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言昳并不知道宝膺与公主的决裂,既怕他惹上麻烦,也怕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便几年来一直没跟他联络。
当时的言昳瞧见他,有些惊讶与惊喜,忍不住从轻竹手里接过伞,小跑过独轮车滚出丘壑的泥泞道路,踏过黑煤灰的水坑,往宝膺的小轿那边跑去。
宝膺远远在轿中瞧见她,掀开轿帘,傻愣愣望着,先是迟缓的挥着手,等她近了,他才忍不住高高挥着手臂,几乎要从轿子里跳出来,声音里有几分激动:“昳儿!”
那天真是雨大风急,矿场也是脏乱泥泞,言昳提着裙子,眼见着要到到他跟前了,结果脚下一滑,往后摔了个大屁股墩,坐进了黑乎乎的水坑里。
她喜洁又矫情,当时累的几天没合眼没仔细梳洗,几乎都已经几近崩溃,又当众跌在脏水坑里,真是欲哭无泪。
宝膺跳下轿子,正要扶她,那泥巴可不长眼不认人,在同一块小坡地上,宝膺也脚下一滑,跟她跌了个同款屁股墩,脚对脚,脸对脸,坐在地上面面相觑。
言昳再崩溃,当时也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声。
她瞧见宝膺捂着眼睛,嘴也咧着,以为他也笑了。
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打了个哭嗝,发出阵阵哽咽。
言昳收到了惊吓,怎么她身边的一个个男的都挺会哭的。
她正要撑着起身去安慰,轻竹冒雨跑来,已经将她扶了起来。
宝膺放下手,抬头看他,哭的眼泪不止,只是他刚刚手按在了煤灰水坑里,沾满了黑,他又去捂眼睛,只给一张白皙圆润的脸上,捂出了两个黑眼圈,跟个熊猫似的。
言昳实在忍不住,撑着膝盖弯腰大笑起来。
宝膺那时候才十五六,也或许是这几年太担忧她,或自己过得也不顺,看言昳笑他,他悲从心中来,哭的更大声了起来。
言昳当时连忙搀扶他:“别哭了,别哭了。”
宝膺当时可不轻,言昳拽他胳膊,一时没能拽动分毫,反倒让他伸手一把抱住了腿,他爆发似的哭道:“你知道我瞧见那请柬,盯着落款言昳的一个昳字,看了一晚上吗!?”
言昳当时摸了摸他的短头发,也一时心里说不出话来。
当时言昳在青州府也只留了两三天。
宝膺联络了一位洋商,洋商有个工程队,承包过洛阳河道疏通的工程,用的就是斯塔福德蒸汽机,最近那工程队接不着活,洋商也跟宝膺联络说想接点朝廷的工程。
最后宝膺促成了这次买卖蒸汽机的生意,言昳那时候身边随行的掌柜,有四五位,她留了一位签合同,自己就说要去陕西谈事,几乎马不停蹄的离开了。
再次相见,又是几年之后的今日了。
期间,宝膺明里暗里都在注意着她的动向,他自认人脉了得,但言昳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也像是池塘中的游鱼,偶尔见到背鳍或掠影,但稍不注意便沉入水底。
宝膺知道她是打小漂亮,但现在她却是明显身量五官都长开了,显露出曾经没有的妩艳多变,与不再掩饰的随心所欲。
言昳没注意到宝膺的发呆,笑着叉起胳膊:“现在生意游刃有余一些了,可不是要好好打扮。”
宝膺上下瞧了她好一会儿,突然跟找不着话了似的,让她抢了话头,言昳道:“哎,不过这身衣裳不是我自己打扮的,是言夫人帮我准备的。”
宝膺瞧她身上挂满的璎珞珠子,拈起一块玛瑙似的珠子,笑起来:“知道你富贵,没想过你会把富贵都穿在身上啊。”
言昳小拇指勾了勾自己身上挂金菩提叶子的璎珞:“哎呦这都是假石头和鎏金。就陪你来玩一次假扮神仙古人的,我还真给自己订做一身珠玉璎珞吗?你猜我扮的是什么?”
宝膺嘴还是一如既往地甜,摇头笑道:“衣裳我看不出来,瞧这张脸,就知道是个仙子神女。”
言昳总是被他哄得舒坦,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一截葱绿色细长蛇尾巴,拖在地上,配着她嗔笑的模样,宝膺想也不想道:“蛇精。”
言昳嘴一撇:“……我就说看不出来是女娲吧。人家真的汉画上的女娲,上半身都不穿衣服的,我这根本没法扮演嘛!”
宝膺连忙去捡她地上那截尾巴看了看:“哦!你这一说,我看出来了。那也怪你模样了——”
言昳瞪他。
宝膺笑着晃了晃锦缎缝制的尾巴尖,笑:“没有哪个女娲,看起来这么重利精明,铁腕了得。我这人脉也算是能打听出星星点点的消息,光从那点消息里漏出来的事儿,就吓了我一跳。你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言昳这两年知道宝膺跟熹庆公主闹掰了,但她也不太爱在宝膺面前聊太多生意上的事儿,更喜欢说说热闹的家常。
宝膺从地上抱起一只金被银床的橘黄色肥猫儿,引着言昳往旁边石桌边坐。
他拿起一碟鱼干放在桌子上,橘猫伸手探摸,但又够不着。宝膺笑:“你要不要拿个鱼干喂喂?”
他因打小在金陵读书,说北方官话没有京腔,还有几分吴语的雅韵。
言昳知道自己不讨小动物喜欢,才刚伸手拿了一下鱼干,那耷眼温顺的橘猫,就觉得对面的红绿花猫要抢它的吃食,嗷呜大叫一声。
言昳悻悻的松手:“还是算了吧,我这满身铜臭味的恶女,就别讨嫌了。”
宝膺摸了摸橘猫脑袋:“我就闻见玫瑰味了。说来,你知道吗?金陵倭患,到今年,才算是有了定论。”
言昳托腮,垂下眼去,点头道:“我知道。”
当年金陵倭患,言实将军镇压后,抓获了倭人四十三人,从倭者一百零七人,当时被言实与颜坊一路押送回京师审问。
送回来之后的审问,很快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竟然是睿文皇帝有意图草草了结此事,却有一大堆坊间传闻与报刊,说这帮倭寇背后有大阴谋大秘密。
于是乎开始了复杂的间隔、分批审问调查,很快,颜坊就发现,似乎有两股看不见的势力,在大牢之中拉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