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沉吟片刻,道:“想驾驶这样的船,没有足够强大的水师怎么够。”
言昳刚想笑着开口,山光远便一脸认真道:“如今四大海军,广州水师是天高皇帝远的碰不着,福建水师三代都在易家手中,都算是兵阀而不是卫军。如果我想要指挥这样的舰船,就需要坐在天津、宁波水师的头把交椅上。”
他用力点头道:“可以试试。”
言昳真是要举手投降了:“大哥,我说的是一个浪漫的比喻,不是说真让你立马就开着这艘船去脚踢法兰西,拳打美利坚。”
不过她挺喜欢山光远这股过于较真的劲儿,笑道:“再说,这图纸少说也是言将军十五六年前拿到的了,算不上新技术了。但欧洲各国对我们一直有技术闭锁,咱们落后了将近三十年,也算能往前迈一步就是成功。英法在地中海作战的话,双方作战的舰船,应该比我们现在造的这艘要厉害。”
山光远也同意这一点,但他很有憧憬:“这不过是个开始。你又不是东拼西凑的勉强造出了这么一艘船,而是为了一艘船搭建了工业。能做成第一艘,就能做成第二艘。渠成,水自然会蔓延下去。”
山光远忍不住拍了拍言昳肩膀,大手温热的掌心,搭在她娇细的肩头,还没开口夸她,言昳就胳膊也伸手去拍他肩膀,笑道:“没想到你发小这辈子这么厉害吧。”
山光远不太喜欢发小这个称呼。
他与她若只是发小,那根本就没有后来的种种。
他垂眼,故意道:“没想到发妻如此了得。”
言昳也不太喜欢发妻这个称呼,别扭道:“你要再提上辈子成婚那件事,我就没法跟你好好相处了。再说,发妻这个词是很重的,咱俩那连扮演过家家都不算。”
她从他掌心下扭出来,从袖中拿出一串造型粗犷的铁钥匙,转身打开了身后房间的门。
某种意义上说,言昳像是由甜食、胭脂、刺绣与玫瑰花香构成的长不大的撒娇女人,可她锦缎包裹的软肉柔肤下,却脾气刺锐,做事铁血,言语尖利,手中更永远有自卫的刀柄。
山光远觉得她手腕上挂的那一大串边缘粝拙的铁钥匙,似乎比一切手镯玉环更适合她。
言昳点亮屋里几盏玻璃罩煤油灯,她嫌灯重且燎手,抬起下巴使唤他拎着,在屋里引他参观,得意道:“要知道,如今官员背后若没有富商支持,从外派出行到过年过节的打点,都会很困难。怎么样?我手底下‘救济’的官员,可不少了,还缺了个年纪轻一点的武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山光远:“我没有要花钱的地方。”
言昳觉得他没听懂:“你真的不跟我联手吗?”
山光远站在一面墙前,墙上挂满了图纸与解析,有几条长长的宣纸,甚至拖到了地面上,他个子高,能照亮高处的字迹,听言昳这话,转脸有些搞不明白:“我一直都在跟你联手。只是我在官路上,没什么要花钱的必要。”
他人生遇到的最烧钱的东西,一个是兵营,一个是言昳。
言昳靠近他几分。
他抬起手,看到高处架子上几本书册歪倒,他摆正后,道:“你好好存钱吧,是你选择跟一个年轻武将联手的,以后我要有了自己的兵营,花钱如烧纸,你不骂我便不错了。”
言昳笑起来:“我当然不会骂你,我会使唤你的。花我的钱,就要当我的狗,你以为呢?你若是不愿意给皇帝跑腿,不愿给梁栩跑腿,那就要为我跑腿。”
她语气里也有点宣誓自己霸权地位的嚣张。
她说了“你要当我的狗”这种有点难听的话,山光远却混不在意,道:“嗯。行。”
言昳这臭脾气的耀武扬威,简直像是在盲人面前秀热舞,他不反抗不辩解,便全无作用。
她泄了气。
山光远都习惯她的刀子嘴,只看着这屋子里如此繁忙拥挤,却还有个半人高的窄的可怜的小桌,上头镶嵌了一面西洋镜,摆了些瓶瓶罐罐和发带,是她繁忙之余,没忘记的臭美。
山光远喜欢这个屋子,里头有她努力的痕迹,也有她生活的痕迹。角落有柜子拼成的简单的小床,简直没法想象她这样连被子上有一点刺绣线头都睡不着的矫情人儿,竟然能窝在这种地方过夜。
只是那角落堆出的小床上也挂着平纹丝缎床帘,用来遮挡她的睡颜。她一直觉得自己睡着的样子很蠢,所以平日自己的床架内都遮着几层纱帘,像是个独属于她的旖旎洞府。
他觉得自己缺失的那五年,在慢慢地补齐细节了。
言昳不知道这屋子有什么值得他看的这么仔细的,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着床帘,只露出一个脑袋催促他:“要不要走了,我还想去天津吃顿饭再走呢。真要在天津过夜了?”
山光远总算满意的看完了,道:“走吧。你想吃什么?梅子排骨?糖醋凤尾鱼?”
全是糖比肉还多的菜。
她想都不想:“吃螃蟹!”
山光远:“……”
山光远太知道她了,这位大小姐的指甲是从来不碰虾蟹甲壳,平日都是下人给她伺候,他一五年前偶尔跟她同桌吃饭的时候,也帮忙扒过。她现在住在言家,言家奴仆很少,她估计也不好意思当着言夫人的面说自己不会剥虾蟹,就憋着没吃。
如今金秋,往年这时节能把螃蟹当饭吃的她,估计已经馋的要死了。
山光远叹口气:“……好。”
言昳跳起来:“快走快走!管它什么大船舰炮,下水还要一阵子,到时候还要谈朝廷采买呢。但螃蟹过了这个月可就没有蟹黄蟹膏了!”
从天津郊外进城的路上,她终于没再睡了,应该是之前从京师到天津的路上,她已经睡饱了。
于是又开始叽喳说起她之前去陕西或蜀地的趣事,山光远看她心情好,有意无意的打探起别的来:“你这几年,是大家都没怎么联系过吗?”
言昳:“大家?”
山光远含混道:“李月缇、宝膺还有言家人。”
言昳:“李月缇倒是一直跟我挺近的。她去年考了江南贡院的甲等,马上就要来殿试了。不过她还有正职,不是金陵府的荫职,是她自个儿也找了个报刊,在做记者相关的事儿。”
山光远想听的也不是这个:“哦。挺好的。”
言昳:“宝膺的话,前几年见过一回吧。也是赶巧了,请他帮忙。后来偶尔也会写写信什么的,大多也是请他做采买掮客。”
山光远没想到她这几年跟宝膺有通信,而且早就见过面!
他拉着车衡的手一僵,马车急顿了一下,言昳坐在车门口,差点摔在他背上。
她道:“怎么了怎么了?是路上有人吗?”
山光远应了一声,恢复车马速度:“刚刚有个黄鼠狼跑过去了。你继续说。”
言昳并没有再提宝膺了,反倒说起来言家的事。
山光远现在也不关心天津今天要有多少螃蟹遭殃,只关心她与宝膺都写了多少信,为什么五年来,她跟他连一封信都没有。
其实言昳也不是没想过给山光远写信,就是一抬笔,什么都写不出。
想写客气点,又觉得——都说开了是老熟人装小孩,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好客气问候的;想要写熟稔一点,言昳又觉得不太合适,上辈子是强行绑一块,这辈子估计也是看机遇搞搞联手合作,用不着沟通什么患难情谊。
而且就是,她想到山光远,就不知道该怎么提笔写字。她宁愿给他寄钱,也不想问什么“过得好不好”。
太熟了,也太生分了。就是不合适。
快进天津,她哪知道山光远肚子里憋着难受,只托腮看着天津外围修建的铁路正在往京师延伸,脖子上裹着布巾的力工,正在工头怒吼与鞭子声中,满脸麻木的弯腰又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