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金陵,况苑先和施少连见面叙旧,两人在天香阁喝酒,自然见到了甜酿,她正跟着个琴师,低头拨弄着手中的管弦。
况苑眼中掠过微诧,挑眉看了眼施少连,他也目光淡淡瞥着她。
“她在这里,多少比在外头好些。”
况苑一向无法理喻这兄妹两人的想法,不过甜酿和旁人说话,脸上沾着几分笑意,看着倒比上一次在江都施家时要好上许多。
两人摇晃着酒盏,各自的心绪都不算佳,后来甜酿也过来见人,向况苑致礼,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话。
他们也没什么可瞒她的,况苑要从施少连手中抽一笔银出来,原也是况家放在他这生息的本钱,要瞒着况夫人挪作他用。
到了深夜,况苑不在天香阁内歇,带着施少连的手书辞别出去。
甜酿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郁郁:“十年发妻,就要这样遣散了么?拿一笔银子打发,她也没什么过错”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站在她身边,“能给一笔衣食无忧的银子,也算是有情有义。”
若是无情无义,以无子之由休妻,光明正大驱赶出门就是。
甜酿半叹半笑:“是么。”
“过几日云绮和苗儿要来家,孩子也带着,你想不想见一面?”他问她,“她们一直惦记着你。”
甜酿摇摇头,撇嘴:“不想,没什么好见的。”
她不想见人,不想离开天香楼,在这儿就足够了。
施少连瞥着她:“这几日,我在金陵还遇见了一个人钱塘府的守备夫人杨氏,她来祭扫当年式微时伺奉的故主一家坟碑,也顺带造访过施家,询问你的近况”
甜酿顿住上楼的脚步:“是么”
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曲池自有曲家和曲夫人帮着,小玉夫妻带着小云在西湖边摆摊,也能过得如鱼得水,杨夫人有自己的府宅家事,少了她,对她们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施少连看着她久久顿住的身形,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也不想见,那留几句话,我转交给杨夫人,让她安心。”
“好。”
甜酿抽出一张花笺,凝神细想,写了几句琐碎家常,向杨夫人请安问好,而后将信笺转交给了施少连:“就跟杨夫人说,我一切都好,请她不要牵挂。”
施少连神色淡然将信笺收进袖内。
两人此夜无话,相偎而眠。
夜半施少连醒来,一只微凉滑腻的手探入他的衣襟内,指尖在他劲瘦腰线上漫不经心又来来回回划过。
帐内太暗,看不清她的神色,施少连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两个人的气息凑近。
他掌畔触到一点温热湿滑,是她伸出舌尖,轻柔触碰他的手。
甜酿第一回主动勾他。
“我想你抱紧我。”她话语带着睡梦后的喑哑和慵懒,鼻音沉沉,“重一点好不好?”
是甜蜜又难耐的轻哼,梦呓一般,回荡在宽阔又奢华的屋内,花非花,雾非雾,绯艳如歌。
窗外有轻微声响,春雨绵绵,悄无声息浸润了雪白纸窗,微风如绸,沾着微微的凉,河面涟漪千万,大大小小的圆满,第二日早起推窗,天亮如绵,莺啼呖呖。
甜酿尤在帐内酣睡,施少连将罗帐掩上,披衣而起,回了施家,吩咐家中下人将花笺送到了杨夫人住的驿馆。
花笺馨香淡雅,墨迹崭新,落笔闲适,是甜酿的笔迹和口吻,道是自己如今生活闲散,每日无事只寻乐,又问故人安好,施家的下人传话:“我家二小姐说了,她一切都好,请夫人不要牵挂。”
杨夫人收了笺纸,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她和曲池的离散太过伤心,已经不愿见昔日相关人,重新依傍在那个男人身边生活,只是她的玖儿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人,九娘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还是要亲自见见她,看她状况如何,和她说说话,说说她的身世,她的未来打算,带她去父母坟前看一看。
明里见不着甜酿,总要暗里想法子,杨夫人一面佯装收拾行囊要离开金陵,找人去和施少连辞行,在金陵外城兜了个圈子,着人偷偷去找那个施家递消息出来的小婢女。
仆人在施家外悄悄守了几日,见一个靓装丽人领着小婢女出门,这才知道,原来那日递字条是施少连后院的一个妾室,还是他的远房表妹。
姐妹两人,若都和一个男人有些干系,要么同命相连,要么相互憎恨,施少连常日混迹在勾栏院,夜里几不着家,家里女人怎么会没有怨气。
觑着空,杨夫人佯装巧遇,和芳儿见了一面。
“我自小就在施家长大,和二姐姐也是感情深厚,这次二姐姐回来,家中姐妹亲戚早就想见她一面,夫君总是推搪,至今尚不知姐姐住在何处呢。”芳儿道,“那日在内宅听闻夫人也是来寻姐姐,等夫君,故而让婢子出来送了个信。”
“我和甜酿情深如母女,实在是心切想见这孩子一面,也不好多在金陵盘桓,故而有些心急。”杨夫人斟酌,将那封信笺递出来,“施公子吩咐府上家丁将这信送了出来。”
施少连每日都要出门,所见之人,所去之处甚冗,芳儿出门不便,杨夫人身份有顾及,都无法大张旗鼓去查。
芳儿想起他脸颊畔的划伤,捏着那张花笺,长长瞥了一眼,柔声道:“夫人若相信我,可否把这花笺交给我,我瞧着这花笺似乎有些眼熟,兴许以前见过倒可以去打探打探”
\"也好\"
杨夫人为人正直,跟金陵的风花雪月不沾边,可能不太知道,这种彩花笺,妓馆里用的最多。
她早有所怀疑,自从甜酿到金陵后,施少连一直在天香阁内过夜,此前他虽然在天香阁厮混的多,但也有在家中的时候。
脸上的伤痕,那是只有床笫上才会有的吧,当年在榴园,他们整日形影不离,施少连怎么会把她藏在远处,自然会放在身边。
施少连是不是把她扔进了妓馆里?有这信笺佐证,芳儿迫不及待想去看看。
年轻女子面颊微微扭动,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若甜酿被施少连攥在手里,在天香阁受到和她一样的羞辱——那谁也别想把她从天香阁里救出来,这日子谁也别想好过。
迫不及待的想见见她,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样,是不是如当年走的时候那样的从容笃定。
天香阁内总是有不一样的乐趣。
楼里花娘养了两只狮子猫,白滚滚毛茸茸的身体,湛蓝的圆溜溜的眼,扫把似的拂尘尾巴,每日懒洋洋在楼里闲逛,花娘们会用手绢折成小老鼠,挂在钓竿上,勾着猫儿玩狮子滚绣球。
甜酿极爱其中一只,有时候兴起抱到屋里来,搂在怀中陪自己睡。
每逢这时,施少连的脸色并不太好。
不过几日,湘娘子就到了金陵,进了天香阁,不过一年多未见,更添了几分丰腴,面色也有喜气,花娘们都来嘻嘻哈哈拜见,施少连自然也带着甜酿一道去。
甜酿见湘娘子风姿绰约,面上一团和气,压根看不出年岁来,湘娘子也上下打量她,含笑点了点头:“好乖的孩子,我看第一眼就喜欢。”拉着甜酿的手问施少连:“我收到楼里人的书信说你带了个人回来,怎么就你只字不提这是你日思夜想,殚精竭虑找了好几年的那个姑娘?”
两个虚伪的人都没有料到湘娘子一来便是这样的心直口快,一矢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