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昭狱。
昏暗的囚牢中潮气阴凉,墙面青灰,缝隙斑驳处尚且残留着难以洗净的血迹,污浊不堪,不知是多久前留下,也不知是谁人在此碰壁自戕。
地下铺着茅草,眼前是锈迹累累的铁栏杆,更有狱卒在外看守。
燕承明倚在墙角,阖着眸,面色苍白。
而牢房外忽而传来话音声,通过狭长紧窄的甬道,四通八达传来,让这死气沉沉的地儿添上些许活人气。
“哦,来找人?文书拿给我瞧瞧。”
“法司详断官批准……太学院来的?”
“找谁?睿亲王爷?你随我来。”
“劳烦。”来人只这般应着,并未多说旁的。
那吏官接过装着黄白之物的钱囊,胡乱塞进袖袋里,一面领着人往里走,一面说道,“这位郎君,你找人归找人,可别搞出什么事情。狱中不过是暂且关押着的,又都是重罪,瞧一瞧就得了。”
照本宣科的说罢这些套话,寻到地方,吏官用钥匙将沉重的锁头打开。待得一阵铁链当啷声,又吱呀门响,开了牢门。
吏官催促来人莫要耽搁太久,随即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燕承明方才抬眼看去。
他略微一愣,上下打量半晌,含情目倏地一弯,露出近乎散漫与温和的笑意。即便免冠徒跣,只这一笑,就衬得他气度润泽如玉,不损风流。
“君儒兄。”他唤道。
来人是个面生的青年,身形清癯,衣着朴素,一袭儒衫被洗的泛旧,却更显出他风骨清傲。他生得个好样貌,容色不俗,浑身的书卷气,如深山松柏、幽涧兰蕙。
青年朝他施礼,“和光兄,别来无恙。”
倘若孟秋也在这儿,必能听到系统预警发出的两声刺耳尖鸣。
哪怕二人这一世还未相遇,可待到他俩道出表字,再各自见礼问安了,谁还不心知肚明?
少顷,燕承明却似若有所得,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带着叹说,“是你呀?”
“不是。”青年遗憾否认,“可惜我力所不逮。”
“何时回来的?”
“三两个月前罢了,迟你许多。”
闲聊少顷,燕承明低笑着,语气略微玩味,“此番我锒铛入狱,若说一概与你不相干,我是必不肯信的。”
“不过是做了些锦上添花的小事,在争端中可谓是不足一提。”他谦虚不已,文质彬彬,浅浅含着笑道,“看来除却你我,遇此等奇事的,还另有他人。”
引得燕承明陡然大笑,“好个聂君儒!要看我一败涂地也罢,还一意与我套话?”
“交易罢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被唤做聂君儒的青年郎君语意不明,慢条斯理的接过话,似笑非笑的问着,“和光兄以为如何?”
燕承明对他嗤之以鼻,“老奸巨猾!”
“比不得睿王爷诡计多端。”他这般回敬。
牢狱中陷入片刻静默。
好半晌,燕承明既轻又缓的长叹着,将满腔淤塞在肺腑间的浊气都吐出来。
冬日寒凉,狱中更是阴冷。他呵出的气息化作大片白雾,氤氲着再遮掩住眼前视线。
他眉眼温润,本该是个尔雅君子的做派,却不知何故,偏生于眉梢眼角的细微处,刻画了融解不去的冰寒雪冷。
如今将笑意一敛,化作锋锐尖刻的讥诮时,便愈发凉薄了。
“你既自诩君子,不妨以君子之襟怀,去得出个答案。”燕承明语气懒怠的很,慢悠悠道,“所谓实情,我并无证据,也不过是有所猜测罢了。”
“再者。”
燕承明抬眼瞧向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极尽戏谑,“君儒又怎知我所说的言辞,是真、还是假?”
聂郎君回之一笑,彬彬有礼的说着刻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话着实称得上狠辣无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低低的重复一遍,在唇齿间念叨着,又乍然再大笑起来,“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啊,竟真教我恨不得让这潭浑水再乱一些!都死了来的干净!”
他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合、状若疯癫,全然失了仅存的体面。
“辛辛苦苦,机关算尽,却还是被易如反掌的破局……任谁也不甘心。”聂郎君蹲下身,挨近了他,“和光兄讲错了,我哪里做得了君子?”再卑恭道,“余亦为小人尔。”
燕承明霎时便明白了。
“你也无需激我。”他喘息着止住笑声,倚着墙壁,面色惨白的可怜,又短促的、低哑的冷嗤好几下,“为免枉费你特意寻我,因此而花费的人情来往,更看在昔年交情的份儿上,告诉你也无妨。”
聂郎君遂作洗耳恭听的姿态。
“庄云卿恐是有异。”燕承明一句话罢,略作停顿。他眉头轻颦,像是在沉吟着什么。又或是摆给眼前人看的故作玄虚。
可聂郎君也的确因为他这话而面色一沉,“……庄云卿?”
“是了。”他好整以暇的笑瞧过去,“你猜怎么着,他呀,竟还想图谋从龙之功。真可谓长添灯草满添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