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小姑娘抽嗒嗒的一语顿时让陆归云哭笑不得,不过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还有余力关注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件幸事了吧。
“胡说的,谁说你丑?我宰了他!”
熊熊的火海中,金红的火光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都映得虚幻模糊了起来,不知从何处钻出的猫儿带着一身烟火气蹲在不远处,碧色的眼瞳警惕的看着满地的尸骸和冲天的火焰。
云旗催着已经被火光惊得有些难以驾驭的马儿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满肚子的庆幸和气恼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倒是诡异的静默了一瞬,随即才醒过神来,拽着陆归云那匹没了骑手在火场中惊惧不已的军马来到近旁用力咳了一声。
被这一声惊醒,唐卿卿这才看到竟然还有‘外人’在场,呆呆的怔了一瞬,还打了个哭嗝,随后终于醒过神来,一头就扎进了陆归云怀里。
——现在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哪里能见人呢?
太丢人了!
“没事,没事。”陆归云斜了一眼云旗,安慰的轻拍着唐卿卿的背心:“他不敢笑话你。”
云旗刚拎起猫儿,闻言动作一顿,忍无可忍:“头儿!”
陆归云一摆手,单手接过他手中的马缰,抱着唐卿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向着长街的出口冲去。
身后冲天的火光中,不断有楼宇终于经受不住烈火的吞噬,纷纷发出最后的喑哑悲鸣,随后,轰然倒塌。
暴起的烟尘和飞溅的火星诉说着此处发生的一切,而陆归云却只淡淡的抬手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把唐卿卿从头到脚裹了进去,顺势还将她脑瓜往自己胸前一按:“掩住口鼻,别吸了烟气。”
温暖的胸膛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壁,为唐卿卿遮去了大半的火光和浓烟,身上裹着的斗篷厚实又暖和,纵然马儿有着几分颠簸,但那稳稳环着自己腰身的双臂却稳定得让人心安。
自从凤阳被掳走之后就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一点的放松了下来,一路逃亡累积的疲惫就彻底摄住了心神,唐卿卿小声的吸了吸鼻子,在陆归云怀中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怀中小姑娘拱来拱去,终于安静下来,随后便连呼吸都渐渐舒缓,陆归云微微露出一笑,尽量轻的勒住马,此时他和云旗已经冲出了那条火势焚天的长街,没了火焰的炙烤,凛冬的寒风重新席卷了全身,他将唐卿卿身上的斗篷裹得更严,低声道:“我先带宝儿去寻苏姑娘,后续交给你,这城中官员能用便用,不能用就先收监,陆子墨的人不能放走一个——辛苦你了。”
言罢,见云旗颔首,便一拨马头消失在夜色中。
云旗站在原地回头看了这条已经炽红一片的火海一瞬,轻出口气,拍了拍抓着马鞍的猫儿,一提缰绳,向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眼下还是先救火要紧,否者这般火势,一旦持续蔓延,遭殃的是这一城百姓!
有虎牟军在,救火人手是充足的,就是要看水源远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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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金色的桂花开了满树,少年从枝头一跃而下,随即而来的便是被枝头的颤动纷纷震落的细碎花雨。
馥郁的香花落了满身,少年却恍若不觉,蓝色的双瞳凝视着面前粉裙娇俏的小姑娘,大步踏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唐卿卿!你说什么?!”
“我……我……”唐卿卿被他陡然间的变色给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双肩却被紧扣,正在错愕,少年却已是焦躁得摇了摇她——
“唐卿卿!”
“啊?”小姑娘终于回神,顿时不悦起来:“阿云你做什么,你抓疼我了。”
少年闻言,十指的力道终于松了几分,却依旧不肯放手,晶蓝的双瞳直直望进她眼中:“小糖包,你刚才说的……说的……”
话音说到一半便有些干涩,少年顿住音色,却固执的不肯放手。
唐卿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垂了头,小声道:“我娘前阵子告诉我的,娘说我已经十岁了,该知道的应该知道了,娘说……”她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纤细的十指绞在一起,“等我及笄之后,就会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不行!”
唐卿卿话音未落就被陆归云厉声打断:“你不能嫁给太子!”
小姑娘抬头,却正好看到他的脸色,顿时有些被吓到:“欸?可……可我娘说……”
“唐卿卿!你——”陆归云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音:“你知道什么叫嫁人吗?”
粉衣的小姑娘身形还尚未长开,雪团般的脸颊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闻言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不就是今后要在一起玩吗?”
“不是!”
“怎么不是呢?我的哥哥嫂嫂成亲之后就都在一起了呀。”
“不对,嫁人就是……就是……”
少年的话音不知为何磕巴了起来,脸颊也渐渐染上了血色,最终他也只能矢口道:“反正你不能嫁给别人!”
“为什么?”
少年脸色更红,却恶狠狠的吼道:“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为什么!”
小姑娘呆了呆,忿忿的挣开他的双手:“你不讲理,坏阿云!我不理你了!”
言罢提着裙子转身就跑,轻柔的裙摆扫过满地的落花,一路卷起金黄细碎的花朵,脚步轻快迅捷,一转眼就消失在御花园里。
陆归云原本想要追上去,却只迈了一步就又停住,半晌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慢慢握紧了双拳。
——纵然追上去,他又能说什么呢?
就不要说是唐家这样的高门世家,哪怕只是市井人家,家中女儿的婚事自来也都是父母做主,哪里会有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置喙的余地?
现如今,她分明还小,还不懂什么叫做成亲嫁人,可即便他能给她解说清楚又如何?
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说的好听是皇子,说难听点的话,住在皇宫里的乞儿?
连能为他做主婚事的母妃都已经离世,他拿什么去劝小糖包不要嫁太子?他拿什么来承诺她的以后?
“呵……”
一声苦笑溢出唇畔,少年仰头,透过金色的桂花洒下的阳光让他眯起蓝色的眼瞳,他盯着日光定定的望了许久,久到双目隐隐作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然而似有如无的泪光只短暂一瞬便消失了踪影,再低头时,湛蓝的双瞳中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坚韧。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唾手可得之物!
想要什么,就要凭本事去取!
向着唐卿卿身影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瞬,陆归云收回目光转身回到自己栖身的破败宫室——现如今他不可能有筹码让唐家改口,那就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他究竟需要获得怎样的筹码,才能让那个傻乎乎说要养他的小姑娘嫁给他。
此后数日,唐卿卿都没再能见到陆归云的面。
就在小姑娘从原本的气恼不悦,到矜持,再到纠结,最后终于开始丧气的时候,一日夜晚,窗棂上突然传来规律的敲击声。
“欸?阿云?”穿着软绫寝衣的小姑娘推开窗子,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外身披月色的少年,脸上惊喜的神情刚刚浮现又转瞬被她强压了回去,小姑娘哼的一转头:“你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却又飞快的接了后一句:“不道歉别想我再理你……唔?”
一句还没说完,柔软的双唇便覆上了微凉的唇瓣,唐卿卿不知所措的睁大眼睛,直到少年松开她后退一步,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干嘛咬我?”小姑娘忿忿的用寝衣袖口擦了擦唇角,抬眼却对上了少年那双亮过了月色的双瞳,唐卿卿不知怎的,胸口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些麻酥酥的加快了几分心跳。
“小糖包。”少年定定的望进她的眼底,音色轻柔缓慢的说道:“我要去从军了。”
“啊?”
唐卿卿愣住,从军?
“不行,阿云,你不能去!我听说从军很危险的,那起子狄人会胡乱shā • rén!”
看出了她一瞬间升起的慌乱和担忧,陆归云反而笑了起来:“没事的,我不会有事,我去军中,才好挣功勋。”
“欸?”
穿着绯色寝衣的小姑娘歪了歪头,似是不太明白他要功勋做什么,陆归云不等她问出口,已是接上了后半句:“所以,你等我好不好?”
“不要嫁人,不要嫁太子,也不要嫁任何人。”
少年的音色又急又快,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忐忑。
“等我回来,我娶你!”
“好么?”
……好。
唐卿卿笑起来,心底又软又甜的喜悦一层层漫上来,她的身影在这一刻与窗内圆睁了双眼的小姑娘重叠在一处,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已经嫁做人妇,一个尚是垂髫,两双黑琉璃死的眼瞳在这一刻都发出了光来。
好呀。
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柔软的床榻和陌生的撒花帐顶,之前唐卿卿漫长逃亡过后心神陡然放松,一朝合眼,便是一场好睡,如今醒来,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偏了偏头,室内陈设便逐一入目。
欸?这是哪里?
陌生的环境很快驱散了未尽的睡意,唐卿卿小心的坐起身,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寝室。
透窗而入的天色有些暗淡,倒是让人一时分辨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室内没点灯烛,倒是炭盆烧得红亮暖热,昏暗的光线下,室内的雕漆家具和细绢屏风等安静无声的矗立在一旁,床头的矮几上一壶香茗幽幽的散发着茶香,旁边甚至还摆着两碟细巧的糕点。
——不像是客栈的模样。
阿云呢?
唐卿卿怔了一时,一掀被子跳下床,才刚往窗口迈了两步,耳中便听房门轻响,转头望去,陆归云修长笔挺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跟在陆归云脚边一同入内的,是竖着尾巴的黑色猫儿。
心中才刚刚提起的那口气陡然就松了。
“宝儿!”陆归云一进门就看见唐卿卿披着长发赤足站在那里,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惺忪,然而那双黑琉璃般的双瞳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刷的一下亮了起来。
“阿云。”
陆归云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唐卿卿,顺势把她一抱,大步走到床边二话不说就把她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穿成这样就敢下床?胆子肥了?”
唐卿卿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脸色一红,这才老实下来。
不过人虽老实了,嘴巴却依旧繁忙——
“阿云,边关那边没事了么?你不知道,陆子墨矫诏了圣旨,说你勾结西狄!你明明有在尽力守着凤阳,凤阳的百姓谁不知道阿云守着关口才能挡住狄人的?他怎么敢污蔑你?!”唐卿卿越说越生气,义愤填膺的挥着小拳头,倒是把陆归云给惹笑了。
“没事,别担心,我都知道了。”陆归云握住那忿忿挥舞的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别气,不用理他,有我呢。”
他说得淡然,唐卿卿却迟疑了起来:“阿云,你真的……真的……要领兵去京城吗?”
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谋反’二字,倒是那纠结的神情看得陆归云心里软成一片,软声道:“怕么?”
唐卿卿犹豫一瞬,轻轻摇头:“阿云不会做坏事的。”
短短几个字将男人惹得笑了起来,随后端肃了神情:“陆子墨此人不可留,我不能干等着他一次次的发难,总是要做一个了断的,宝儿别怕,回头我先送你和苏姑娘回凤阳,不论如何,我总能护好你。”
欸?唐卿卿愣了愣,随即一把抽回自己的小拳头:“我不回去!”
“宝儿!”
“我不回去!”唐卿卿坐直身子:“我爹爹和娘亲都在京城,阿云你也要去京城,为什么要让我回凤阳?”
“宝儿听话,等我事情办完,就接你回……”
“不行!”
与唐卿卿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略显清冷的音色,唐卿卿吃了一惊,越过陆归云肩膀向后看去,顿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苏姐姐!”
苏乔手中端着一只甜白瓷的盖碗,迈步进房,先冲唐卿卿点了点头,随后略带不悦的扫了一眼陆归云:“我几时说过要回凤阳了?”
说着,径自来到床边将手中的盖碗往唐卿卿手中一递:“补药,趁热喝。”
碗盖一开,苦涩的味道顿时让唐卿卿一肚子的话都没了,舌尖小心的舔了一点汤汁,整个脸儿都皱成了个包子模样。
“苏姑娘。”陆归云无奈:“此前是我私心作祟,担心找到宝儿的时候她会有什么不妥,这才默许了姑娘随军一并东进,如今宝儿已经找到,姑娘不宜再与我同行。”
陆归云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有着几分私心,他怕唐卿卿伤了,病了,苏乔医术精湛,自然是有她一路随行才最是稳妥,可现如今既然已经无事,她一个医者纵然在军中能最大限度的发挥自身本领,可……他现如今做的事纵然说得再好听,骨子里也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谋逆!
虽然陆归云不认为自己会战败,但不论如何,他也不想牵扯苏乔进来。
陆归云的言辞不可谓不坦诚,但苏乔只凉凉的瞥了他一眼,一侧身坐到了床沿,先伸手将唐卿卿手中药碗的碗底一抬:“快喝,冷了的话药量就得加倍。”回手的时候顺势将唐卿卿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拉,掌心向上放到锦被上,三指并拢诊起脉来。
见她不应,陆归云也是无法,这姑娘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之前一手医好了唐卿卿体内的奇毒,在与西狄对阵的时候也是有她在才能及时救治不少伤兵,如今军中原有的军医在提起苏大夫的时候无人不是推崇备至,光是这些人情就已是难以还清,他还真没法像对下属兵卒那样去命令她什么。
何况,就算他命令了,她也未必会听啊。
房中短暂的陷入了静默,唯有唐卿卿苦着脸小口小口啜着药汤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苏乔收了手,抬眼看见那一碗药还没喝完,啧了一声,抬手托住碗底,药汁顿时倾斜,唐卿卿迫不得已,忙忙的几大口喝完,苏乔这才接过空碗随手往陆归云手中一塞,嗔道:“又不是珍馐美味,还细品什么?不嫌苦么?”
唐卿卿苦得不想说话,正想找水漱口,眼前却出现一块白玉糕,连忙张口咬了,松软鲜甜的糕点夹着奶香,终于冲淡了满口的药味,算起来,自逃亡伊始,已有多日不曾吃过这等像样的点心,唐卿卿几口吃完了一块仍是意犹未尽,陆归云见她眼睛瞟着点心盘子收不回来,便又拈了一块喂给她。
“先吃一点垫垫,清池去酒楼叫了晚膳,留些胃口吃饭,嗯?”安抚住了小姑娘,陆归云才又望向苏乔:“苏姑娘……”
苏乔知道他想问什么,抢先答道:“说过了,郡王妃没事,就是这些时日略有劳累,加上饮食有些不周,不是大事,喝几剂补药就无碍。”
陆归云松了口气。
其实唐卿卿一场好睡已经一天一夜,早在昨日苏乔就已经给她诊过脉,彼时也是一般无二的说辞,只是他一颗心总是悬着,如今人醒了,看着确实精神还好,这才终于安了心。
苏乔一句说完,看向唐卿卿话音一转:“你用了辟毒丹?”
唐卿卿口中塞着糕点,闻言怔了一瞬,似是想起什么,忙不迭的咽下口中食物:“对了!”
她一拍额头:“陆子墨……”
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时,陆归云脸上已是浮起怒色:“陆子墨给你下毒?”
见他动怒,唐卿卿忙按住他的手:“我没事呀。”
“苏姐姐,陆子墨身边有个婆子,她拿给陆子墨一种药,说是叫……”唐卿卿皱眉回忆着:“叫浮生。”
“浮生?!”
苏乔愣住,脸色一点点变了。
“苏姐姐?”
“那婆子可是姓严名玉竹?”
唐卿卿迟疑一瞬:“是姓严,可我不知她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