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天色才刚刚微明,陆子墨一行便静悄悄的启了程,一行人从上到下尽数都是改换装扮假做行商,出城之后一路向着京城的方向急急行进。
唐卿卿被送上马车之前还在熟睡,严玉竹给她嗅了迷香,直到马车出城,唐卿卿才悠悠醒转
马车行到城外的土路,速度丝毫不减,须倾,突然一个较大的颠簸,唐卿卿脑瓜咚的一声撞在车壁上,顿时吃痛的睁了眼。
入目,就是昏暗的车厢。
两侧车窗依旧是厚布钉死,严严实实的不透光,车内只有一盏油灯,还特意拨暗了灯芯,叫人一时分不清昼夜。
唐卿卿愣住,一脸惊疑的坐起身子环顾四周。
见她终于清醒,严玉竹已是率先开口:“姑娘醒了?”她语中带着试探:“可有想起往事么?”
唐卿卿狐疑的看看她,又看看门神似得另一个婆子。
望着她明显的迟疑和忐忑,严玉竹干瘦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姑娘不记得了?老奴是姑娘的奶娘。”
唐卿卿‘啊’了一声?满脸都是疑问:“奶娘?可我……”
严玉竹笑了一下,竟是慢条斯理的,将昨日那番话又重新给唐卿卿讲了一遍,唐卿卿抱着猫儿缩在角落,一声不出的听着,严玉竹边说边留意观察着她的肢体语言,直到她话音落幕,唐卿卿已经由刚醒来时下意识的戒备姿态一点一点的放松了许多。
“就是如此,姑娘才会身在此处,想不起往事也莫要惊怕,老奴总是会守着姑娘平安的。”严玉竹按部就班的一番讲完,又道:“旅途劳累,此时天色尚早,姑娘不妨继续合会眼,等快到午膳的时候,老奴再叫姑娘。”
看着唐卿卿万分乖顺的重新合了眼,严玉竹无声的笑了笑,倒是那名守门的婆子有些咋舌,低声道:“掌事,这……”
……若说是忘了从前,明明昨日才刚跟这郡王妃说过这套一模一样的话,这才只过了一夜,就……又忘了?
一语未完,严玉竹猛然沉了脸怒瞪过去,婆子一个激灵,顿时醒悟,赶紧闭了嘴。
严玉竹冷冷的收回目光,车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自然知道婆子在惊诧什么,然而她却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思。
就连自家殿下身边的那个看起来颇受重用的幕僚都没资格知晓之事,几个婆子,更不需要知情。
‘浮生’的效用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失忆两字。
若仅仅如此,它哪里堪配秘药二字?
浮生一梦。
从服下浮生的那一刻起,每过一个夜晚,对于服药者而言,都会在睡梦中被洗去过往的记忆。
每一天醒来,每一日的清晨,都将宛若初生婴儿。
若仅仅是一次失忆,也不过是重新开始认识世界罢了,虽然会丢失‘从前’,但却还有‘以后’。
可‘浮生’却能让服用者每一个清晨醒来的时候,都将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即便到死,脑中记忆留存最久的时间也只有十二个时辰!
一遍遍的清洗和丢失过往,在旁观者眼中尚还能替当事人觉得惋惜或悲凉,但对于服药者自己来说,却连这一份悲凉都记不住。
从今往后,唐卿卿醒来的每一日,都可以根据殿下的需要,给她灌输一份全新的记忆,即便细节方面有所疏漏也无伤大雅,因为等到第二日,她便会重新遗忘得一干二净,如同一张白纸也似,可由人重新写入另一份记忆。
——这就是‘浮生’的妙处!
见无事,严玉竹索性也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而就在她们两人未留意的时候,唐卿卿紧闭的双眼小心的睁开了一点缝隙,飞快的从两人身上一掠而过,随后,悄悄放松了满是冷汗的掌心。
&
津阳城中,陆归云站在城墙上,俯视着脚下这座城市,津阳的守备战战兢兢的垂手站在一旁,心中满是恐惧和不安。
天晓得,这位曾经被所有人视为救命稻草的郡王,竟然在打退了西狄之后掉转矛头对着大楚的国土发起了攻击!
最先被吞吃干净的,就是距离天门峡咫尺之遥的凤阳城。
过程异常简单,因为凤阳的官员根本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不论是出于畏惧也好亦或是心甘情愿归顺也罢,当陆归云率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凤阳都护和府尹直接大开了城门恭迎郡王入城。
紧随其后的,就是昌阜、迁水、南陵、弥沧等地。
可以说陆归云在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竖起反旗之后,靠近西北边关的那一带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全数被他收入了囊中。
直到大军行到塘安,才遇到了第一次抵抗。
而这所谓的抵抗,也不过就是塘安官员六神无主之下紧闭城门罢了。
陆归云甚至都没下令攻城,仅仅只围困了三日,塘安官员就受不住压力竖了降旗。
在此之前,甚至没有半个人能料到曾在边关征战的这位郡王竟然会反。
一则是措手不及,二则……这些城池位置并不在大楚边境,平日里也不过就是有些府兵和官差罢了,不要说在战无不胜的浔阳郡王的威名之下生不出抵抗的勇气,即便是生出了,他们又能拿什么去跟骁勇善战的虎牟军抗衡?
津阳守备满心都是绝望。
他不想开城投降,但他不开城投降又能怎样?津阳不是繁华重镇,不论是城中府兵还是城墙,都不足以抵挡二十万虎牟军,更何况作为一个内地城池,城中甚至都没有多少可供战时消耗的军资储备。
津阳守备不眠不休了三日,最终,还是不得不低头。
浔阳郡王是楚人,虎牟军也是大楚的兵,城中……都是大楚的百姓,只要好生归降,兴许也并不会受到难为。
至于他自己……守备心中苦笑。
津阳的府尹早在郡王大军尚未围城的时候就已经吓得一病不起,守备亲自上门想要共商大事,也没能得到只字片语,不是第一天做官,这样的行事自然就是不想背黑锅,不论守备最终决定是战还是降,府尹都大可在尘埃落定之后高喊不知情……
守备最终决定开城归降的时候,给家中妻儿老小留了遗书,换上了自己整洁的官服,怀中抱着官印,令府兵开了城门,自己匍匐在道路正中表示归降。
当马蹄声不紧不慢靠近的时候,守备还只当下一瞬自己就会血溅五步,然而那蹄声却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半瞬的迟疑。
直到郡王彻底接管了整座城池,统共也只问过他一句话——
——陆子墨可曾来过?
陆子墨?
守备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东宫太子的名讳,然而不论他如何矢口否认,郡王都没有再理会过他。
守备满心都是不安,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唯一庆幸的,应该就是这位杀神入城之后没有大开杀戒,只下令搜城。
之后的陆归云便径自上了城垣,如同一尊雕像,俯视着脚下的城池,守备可怜巴巴的站在一旁,开始的时候尚能维持着恭谨的姿态垂首侍立,直到日薄西山,双腿都发了酸,已是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的偷偷摸摸瞟个不住。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陆归云的背影,如今天色已暗,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无存,明月尚未升起,就在这阴沉沉的天幕下,陆归云的身形却如同一道笔直的刀锋,默然矗立,不动不摇,守备偷眼看了许久,仍是没有攒够开口的勇气,只能又一次收回目光可怜巴巴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样近在咫尺的窥探目光陆归云自然了若指掌,但他却无心理会,站在这里,能看到一队队的士兵快而有序的散在城内大街小巷,如同过筛也似,一点点的在城中搜寻着唐卿卿或许会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月上中天,带队搜城完毕的云旗一溜烟上了城墙:“头儿……”
云旗望着陆归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报,心中刚一犹豫,陆归云已是转头望了过来,将他神情点滴不落的尽收眼底,心中便就有了数。
“头儿,早些歇息吧。”云旗心中叹气。
自从天门峡一战之后,迄今为止,陆归云就如同一根绷紧到了极限的弓弦,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一举收复了被西狄占了的六座城池,彻底击溃了两国联军,稳定了边关,却又马不停蹄的开始向着中原腹地反攻。
虽说直到目前为止,反攻的进程都还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但到现在,陆归云已经好几日没合过眼了。
曾经的陆归云,周身气质虽然冷峻,但却并无多少尖锐的戾气,尤其是在与唐卿卿成亲之后,就连那一份冷峻都渐渐弥平了许多。
可现如今,就连云旗这样曾同在军中出生入死的伙伴,在面对他的时候心内都有些发寒,尽管,陆归云已经在有意收敛自己内心无处发泄的杀意和暴戾,也依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少许。
云旗不止一次的怀疑,若是郡王妃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陆归云或许会真的彻底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还好……起码直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没下落而已……还不到……
然而云旗心中的念头尚未想完,急促的脚步声已是由远而近,近处众人循声望去,清池手中捧着什么,正沿着阶梯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
“郡王,郡王!”清池想是一路都是用跑的,如今虽然停了步,气息也仍是喘不匀,只将手中的事物一举:“当……当铺里寻出来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手中就是一空,陆归云闪电般将清池捧着的那只荷包夺到手中,仔细辨认了一时,原本暗沉沉的眸底骤然迸发出灼人的亮光:“当铺?什么时候当的,什么人当的,活当死当?”
口中问着话,手指灵活的一扯,便拉开了荷包收口的系带,拎着荷包底部一倒,掌心中便骤然多了一小把各色的珠宝。
珍珠宝石并未镶嵌,就那样漫不经心的聚在陆归云掌心,个头虽然不大,但却每一颗都是莹彩光润,捧在掌中如同掬了一小捧的萤火也似。
这样的东西,若是贫寒之家,自然是无上的珍宝,但放在官宦人家的眼中,却也当不得什么,守备在一旁不敢近前,只伸着头瞥了一眼,心中不由有些纳闷这位郡王怎的见到这几颗珠宝都能欣喜成这般模样。
陆归云此时却无心旁顾,只将那统共只有七八颗的珠宝逐一仔细瞧过,眼底的光彩便更重了一分——
“当铺的人呢?”
“郡王,小的都问明白了。”清池深吸口气:“东西是五日前快入夜的时候送进去典当的,送当之人是个婆子,柜上询问东西来处的时候,婆子的说辞是自家小姐在首饰铺里瞧中了一副头面,银钱不凑手,所以想拿平日打首饰用剩下的散碎珠宝换了银子去买心头好,彼时就是言明了死当不赎。”
“当铺的规矩,即便是死当,收当之后也会暂留个几天不动,防着万一后悔了来闹,小的再三询问,掌柜坚称统共就是荷包里的这些,再没它物。”
清池快人快语,一气说完,陆归云听完长出口气,将掌心中散碎的珠宝重新塞回荷包,随后,再将荷包珍而重之的收入了怀中。
“头儿,这是郡王妃的事物么?”
云旗见状心中便只这荷包的来历,只是他却看不懂陆归云隐隐松了口气是从何而来。
陆归云嗯了一声:“苏姑娘的避毒丹,我给过宝儿一颗。”
避毒丹?!
云旗愣了一瞬猛然醒悟,顿时也是双眼一亮!
“你——”陆归云晶蓝的凤眸冷冷的逼视住仍在一头雾水的守备:“不是说陆子墨不曾来过津阳吗?”
那守备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一抬头,便被陆归云毫不掩饰的杀意给吓得一哆嗦,他战战兢兢的站在城垣上吹冷风已经大半日,双腿一软便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下官、下官确实不知啊……”
不过是短短一息,守备额角就已经沁出了冷汗,只慌张的辩道:“若是东宫驾临,不只是下官,上至本城府尹,下至全城百姓,都是要迎驾的,郡王明鉴,下官真的不知道太子殿下来过本城!”
陆归云顿住,深吸口气按下心中的杀意:“再搜一遍,城中是否有人短暂居住,数日前整装离去的,外地而来的生面孔,符合以上条件的,查!”
随着一声令下,星星点点的火把长龙便又一次分散在了城中大街小巷。
直到夜半时分,陆归云终于来到了一处大门紧闭的民宅前。
说是民宅,也足有两进,迈步入内,虽然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但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还十分新鲜,前院书房,后院正房,偏院厢房,等等各处,甚至就连灰尘都只有薄薄的一层。
陆归云一间间房舍的看过去,最终,在偏院的厢房中停住了脚步。
“头儿?是这里?”
云旗有些纳闷,毕竟已经人去楼空,而且看得出不论此前在此居住的究竟是谁,临走时都尽量抹除了可以辨认身份的痕迹,如今这一处空置的院落在云旗眼中也不过就是家境殷实富庶的普通宅邸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异样。
就如同现如今他们身处的这间厢房,居住之人临行之前就连床帐被褥都一并卷走了,如今只余了笨重的家伙事,看其样式也不过平平,应是这宅子原有的物件,又能看出什么来?
然而陆归云眼中却渐渐放出了光来,借着清池手中并不算很明亮的灯光,弯身从室内那张连被褥都没有了的床边地上,小心的拈起了一物,轻出口气:“宝儿来过这里。”
直到离得近了,云旗才勉强看清陆归云修长的指尖拈着的是几根细软的毛发,只有两三寸的常盾,乌黑油亮,却比人发要更加细软。
这……
云旗尚未想明究竟,清池已是脱口道:“是喜鹊!”
喜鹊?云旗脑中蓦然跳出一只四蹄踏雪的猫儿,乌黑柔顺的一身长毛,平日里虽是见过数次,但那猫儿却只爱懒懒的趴着不理人。
只除了……唐卿卿逗它的时候!
“这一处宅邸暂住之人是何时离去的?”
“回郡王,根据这条街上的百姓说,是三日前一大早,天都还没亮,隐约听见这边似乎有响动,当时无人在意,直到天亮出了门,才发现此处大门紧闭,已是一副无人的模样。”
清池犹豫一下:“只是那些百姓也只见过几个守门的下人罢了,居住在此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模样,高矮胖瘦,却是从未见过。”
“三日……”
陆归云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那只荷包。
五日前,有婆子深夜将此物送去当铺换了银票,第四天一日无事,再过一日,便当即遁走,陆子墨想来也是不欲拖延,只想尽快回京。
他身边必定带着宝儿同行!
陆归云长出了口气。
虽然仅凭陆子墨派人潜入凤阳暗中掳走唐卿卿这一点,陆归云便能断定陆子墨必定心有顾及,应当不会轻易伤及唐卿卿性命,但直到如今,切实的寻到了一丝线索之后,陆归云心中那持续灼烧了许多天的焦躁火焰才终于平息了一点。
云旗明白他心中未出过口的恐惧,只温声道:“头儿,放心吧,借给陆子墨那厮一万个胆子,他也势必不敢动郡王妃的。”
陆归云淡淡的嗯了一声。
云旗说的他又岂会不知?
按照萨巫尔被俘后的供词,陆子墨掳走唐卿卿原本应是想要从暗路将她送出关外,送到萨巫尔手上,也唯有手中握住了唐卿卿,萨巫尔也才有把握敢于和自己正面接战。
可……陆子墨才刚刚的手,萨巫尔就已经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