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云起身的时候天色才不到四更,虽说头一晚已经跟唐卿卿说过了今日怕是要起得早些,但看着小姑娘缩在锦被里那乖得不得了的睡姿,郡王殿下终究也还是舍不得,趁她熟睡,轻手轻脚的连人带被褥抱上了马车。
直到车驾启程,行驶到了路面不平整地方,唐卿卿才后知后觉的被晃醒,贴身伺候的两名丫鬟见她醒了,连忙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车内舒适,应用之物全都齐备,就连早膳都是在小暖炉上温着,小砂锅里鸡丝粥粘稠软糯,一碟葱油小花卷,一份软香糕,两样小菜,倒是色香味俱全。
唐卿卿捏着小瓷勺:“什么时候启程的?阿云呢?他可用过早饭了没?”
香柏忙道:“不到五更就出城了,郡王是一早跟云将军他们在前边吃的,郡王说了,等您醒了让奴婢跟您说——他不在的时候让婢子们盯着您好生用饭,若是吃少了等他回来知道了是不依的。”
唐卿卿刚咽了两口粥,闻言连忙放下勺子:“不在?阿云去哪了?”
香柏抿着嘴笑:“这个郡王可没跟奴婢说……”
一旁的香桃眼珠一转:“婢子去问清池,他肯定知道。”
说着已是麻利的将厚厚的锦帘一挑,探头一望,果然清池就骑着马紧跟在车驾后边,连忙点着手儿叫他,香柏在她身后好笑的冲唐卿卿使了个眼色。
背对着主仆两人的香桃并没看见这场眉眼官司,而车外的清池就更不知道,只规规矩矩的答道:“郡王临行前交代小的,郡王妃问起的话,让小的跟郡王妃说,请您在西山好生等他,郡王回来的时候给您带点心。”
一句话听得唐卿卿红了脸,就连香桃都啐了一口:“谁问你这个,姑娘问郡王去哪了呢。”
清池却只抿着嘴笑:“这个小的也不晓得。”
“香桃。”眼看这丫鬟气鼓鼓的瞪了眼睛,唐卿卿连忙叫住她,自己思量了一瞬,试探道:“叫我在西山等他?我们是在往京郊西山去?这一路阿云都不回来?阿云离军了?如今是谁在领军?”
“现在是云小将军在领军,已经先行了。”清池挠了挠头:“其他的……郡王只说让您好生等他,他多则数日,必定会回转。”
眼见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更多东西,唐卿卿也只得作罢,倒是香桃有些气鼓鼓的,瞪了那小厮好几眼才哼的一声放下帘子,没好气的说道:“问他还不如问鬼,一问三不知。”
香柏好笑的斜了她一眼。
唐卿卿却没有留意,此时她满心满耳都是‘多则数日’这四个字。
先开车窗上的帘珑探头匆匆一瞥,果然,马车前后都是运送镏重粮草的队伍,虽然唐卿卿对统军之事不甚了解,也能猜出现如今她是跟着军中的粮草队伍行进。
——虎牟军兵分两路了?
那阿云去了哪里?
不过,即便是知道,她也帮不上什么。
唐卿卿叹了口气,手中刚动了两口的鸡丝粥顿时没滋没味了起来。
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香桃也安静了下来,香柏眼看着唐卿卿心不在焉的搅着那碗粥却半晌都不见吃上一口,伸手摸了摸碗壁,叹着气夺了过来,重新从炉上的小砂锅里盛了一碗热的。
“郡王妃,婢子不懂行军打仗这样的大事,只是郡王素来用兵如神,郡王行事,郡王妃应当放心才是,就只看郡王这样吩咐,也定是心中有万全的把握。”
香柏说的这些唐卿卿又岂会不知?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心中不定却是另一回事,行路无甚消遣,草草早膳过后摸了个话本子,却看不进去,只不由自主的数着车驾行进时的缓急。
倒是清池,自从在荆州重见了唐卿卿,又加上陆归云反复叮咛过他的缘故,倒是始终不离车驾左右,他跟在陆归云身边耳濡目染也多少懂几分行军缓急之事,只隔着马车板壁低声解释道:“郡王妃,郡王和云小将军的安排确实没有说给小的知道,不过今日云小将军领了前军急行,想来是为了兵贵神速,咱们跟着后备虽然速度慢些,但此处距离京城也不过就剩了百余里,再是慢,也就这一日的工夫罢了。”
车内唐卿卿低低的嗯了一声。
“郡王妃放心,若是不出郡王所料的话,咱们抵达的时候,云小将军应是已经料理完了才是。”
——即便是没料理完,也不会让她这个郡王妃亲眼看见前线战场的。
就似是为了佐证清池的言辞也似,当日唐卿卿的车驾随着押送粮草的兵马走走停停,天色临近傍晚的时候还在距离西山二十余里的地带驻扎等候了片刻,等到唐卿卿终于下了马车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车外,是一片尚有硝烟弥散的陌生院落。
自从进入西山地界之后,清池便始终跑前跑后,此时刚刚指挥着调拨给唐卿卿使唤的亲兵们将马车上的行李箱笼这些卸了车,转眼看见唐卿卿站在院子里迟疑,连忙小跑了过来。
唐卿卿正环顾四周猜测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倒是身边紧跟着的香桃一眼看见忙出了一头汗的清池,一跺脚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是要在此长住?还是暂居几日?怎么也不说明白就跑没影了?”
唐卿卿身边得用的人除了香柏香桃两个丫鬟之外基本就再无他人,当初在凤阳曾用过的人也并无一并带来,两个丫鬟尚未嫁人,自然不便在一众军士面前进进出出抛头露面,陆归云也是虑到此点才将清池留下,如今这小厮忙了一头的汗,也只能赔笑道:“香桃姑娘说的是,是小的疏忽了。”
“此处是京郊以西的西山大营,云小将军适才派人来给小的传了话,说是请郡王妃在此安心居住,若无意外的话,短期内咱们应该都不会再改动住址了。”
——那么,阿云回来的时候,应该也是会回此处。
唐卿卿多少总是安心了些许,眼见两个丫鬟整理屋子收拾应用的物件忙的不可开交,索性也挽起袖子来帮忙,唬得二婢连声阻止,唐卿卿摇头道:“我又不做什么要使力的事,不过铺个被褥摆个妆奁这样的事罢了。”
两人还待拦阻,唐卿卿一板脸:“都这个时辰了,还不麻利着些?早些安置妥当也能早些歇息。”
见她执意如此,二婢也只得依她,所幸卸车和搬运这等花气力的事早就由清池领着兵卒们早早办妥,如今几个姑娘家也不过就是开开箱子布置一二罢了。
几人正忙着,耳边却响起一道有些惊讶的音色——
“虽说是马车代步,但好歹赶了一天的路,你们就不累么?”苏乔站在院门口挑眉:“我还想着来看看要不要给你们开副药解解乏……看来也是不必了。”
“苏姐姐!”
见到是她,唐卿卿顿时高兴起来。
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奈何天色到底晚了,她也不好拉着清池一个小厮问东问西,香桃香柏两人又并不比她多知道什么,如今正是两眼一抹黑,见了苏乔就好比瞌睡时见了枕头也似,一把挽住了苏乔的手:“苏姐姐今日与我同眠可好?”
说着,也不等苏乔开口,便被她拽进了厢房。
“你想问郡王去哪了?这也才一日都不到,就真的如隔三秋了吗?”
等到夜深人静,两人终于就寝,一个抱着汤婆子,一个抱着猫儿,烛光叫锦帐挡了,室内一片静谧,唐卿卿反而没了睡意,听苏乔打趣她,红着脸去摇苏乔的肩膀:“苏姐姐!”
苏乔直到把小姑娘笑得恼了起来,才忍了笑,细细的给唐卿卿解释了一遍。
——陆归云在定计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行军方式。
此次被陆子墨一旨矫诏勒令勤王的一共有四位藩王应声而动。
除去如今已经在京城摆好了阵势的琅琊、武安两位藩王之外,尚有高平王、晋昌王。
一个高平王已经提前被陆归云击溃后生擒在手中,如今尚有一位晋昌王未能抵京。
有赖于京内暗线陆续传出的密信,陆归云对这位晋昌王停在半路止步不前的缘故倒也洞悉,心中好笑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晋昌王到确实是只老狐狸。
但即便是知道了对方想要避祸,陆归云也不可能就放着他当看不见。
琅琊、武安两王带来勤王的兵马有近三十万之巨,之前高平王手下也领了十余万,这位晋昌王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停在了半路裹足不前,陆归云都不想在自己对上两王兵马的时候从身后再杀出这样一支队伍来!
必须提前解决掉这一支游离在外的藩兵!
这是陆归云的决断!
所以在获悉了斥候回报的消息之后,陆归云当机立断决定将虎牟军兵分两路,云旗率领一支按原计划急行军,突袭西山大营,而他自己则率另一支人马彻夜奔袭,截击晋昌王!
说是兵分两路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陆归云带走的,统共也不过三万兵马罢了。
虎牟军的主力尽数留给云旗调遣。
这样的决定甫一敲定就遭到了大半将领的反对,晋昌王停在半路,他为了勤王究竟带了多少兵马也就未有确凿的情报,如今陆归云只带区区三万人,这完全就是兵行险着!
毕竟,藩王之中,也不能指望人人都像高平王那样草包的。
只是陆归云一旦决定了的事,还从没人能够更改。
大概除了唐卿卿。
只可惜陆归云不会主动在唐卿卿面前提起战事,今早离去之前小姑娘还兀自熟睡,否则只怕她也能问出一二。
唐卿卿也没想到这一点,双手抓着被头,小半张脸儿埋在被子里发了半晌的呆,苏乔半晌没听见她的动静,在枕上偏头一望,入眼的便是小姑娘缎子似的长发铺在枕上,一双琉璃黑瞳瞪着帐顶,苏乔盯了她一瞬,没好气的伸出手去在她脑门一敲。
“睁着眼都能睡着?”
唐卿卿回神,揉着额头叹了口气:“苏姐姐,你教我医术吧。”
嗯?
苏乔纳罕:“你?学医?做什么?”
“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唐卿卿老气横秋的叹气:“阿云那么辛苦,我却一直在拖后退,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所以想学医?”
“嗯。”
“不教!”
唐卿卿愣了,苏乔翻了个白眼:“我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熟背汤头歌,八岁已经跟着父亲行医,能独自辨认生药,看过千卷脉案,闭着眼都能认穴位,十岁开始抓药煎熬,十二岁坐堂诊脉开方,你现在才想学医——除非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否则……啧,你还是省省吧。”
“何况——是谁说你拖后腿了的?”
呃?
唐卿卿刚因她一番话听得垂头丧气,此时听见这样一句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苏乔哼笑一声躺回枕上。
“你能在这里,就是帮了陆将军最大的忙了。”
“苏姐姐?”
“你不知道?”苏乔诧异的瞥了一眼:“也是,想来陆将军也不会无故与你说这些。”
“我在军中行医的时候,偶有闲暇,曾与云小将军闲话,他说过,陆将军也唯有在偶然提起你的时候,才会更像个人些。”
苏乔口中不自觉带出了几分喟叹:“你觉得自己是拖累,可是你问过陆将军吗?他真的有当你是拖累吗?”
“可……”
唐卿卿听得有些不知所措,呐呐的说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苏乔偏头瞧着她,语气不由柔软了下来:“陆将军那样的人,是不会放一个拖累在身边的。”
“你能在此,就说明了他没有将你视为拖累。”
“唯有他需要你在,你才会被他放在最核心的地方,也唯有如此,陆将军在外征战时才会心安。”
“所以,不必妄自菲薄。”
黑暗之中,苏乔的语气并不如何情绪激昂,唐卿卿却不知怎的,听得有些心里酸酸的。
……好像从来都是阿云对她说‘别怕,有我在’,可其实,她也很想有朝一日能对阿云说同样的话。
她一直都想。
黑暗之中,苏乔头疼的听着身边小姑娘轻声细气的抽着鼻子。
……她素来不怎么会安慰人,今日难得安慰了几句,难道仍是说错话了不成?
正发愁该如何哄人,却听小姑娘话音一转:“苏姐姐,你在军中的时候,云旗将军常去寻你么?”
苏乔不知她想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脑中不期然想起自己在忙着给伤病们处理伤口时那人还偏要戳在一旁没话找话的说个没完,语气中便带了一丝嫌弃:“……聒噪的很。”
唐卿卿噗的一声就笑了。
苏乔奇道:“怎么了?”
“没什么。”小姑娘一缩脖子便只露了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口鼻闷在被子下面笑:“云旗将军是个好人。”
苏乔哼了一声:“人是不错,若能话少些的话,就更好了。”
一句出口,唐卿卿彻底躲进被子里笑抖了肩了。
这一晚,两个女子喁喁细语了大半夜才各自睡去,第二日的时候,唐卿卿罕见的强迫自己起了个大早,在送苏乔出门的时候,果然就在院门外不远,瞧见了似乎是‘偶然路过’的云旗。
在此时的唐卿卿眼中,云旗那满脸都写着公事二字的神情便在不经意间有了许多破绽。
目光再一转,院门另一侧的角落里,香桃正揪着清池噼里啪啦的不知在说些什么,面貌清俊的小厮老老实实的垂着手,任凭香桃不饶人的一通挑剔数落。
唐卿卿若有所思的看着两人。
香柏手中抱着东西一抬头看见这一幕刚想开口,唐卿卿连忙冲她一摆手,转身回了房。
“这小妮子!”香柏有些恼:“回头关起门来看我教训她不。”
唐卿卿却只是笑:“香柏,你可有喜欢的人么?”
“啊?”香柏一怔,旋即就红了脸:“姑娘!您……您……”这个素来稳重的大丫鬟脸色通红的气道:“您可稳重些吧!”
香桃此时推门入内,一眼就看见香柏一副赌气的模样,也不由愣了下:“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却惹来了香柏的一记眼刀,香桃更是摸不着头脑。
唐卿卿压根不给香柏开口的机会,只笑着唤道:“香桃,去问问清池,咱们若想在这附近略散散的话可使不使得。”
香桃果然转身去了,不一刻便就回转:“清池说,如今云小将军将这整座西山范围都拿住了,郡王妃只要不出了西山地界的话,想去哪都是无妨的。”
唐卿卿兴致勃勃的一拍手:“走,散散也好。”
小院门外,清池早就领了一队亲兵候在那里,虽说云旗口中说无事,但经历过一次被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掳走郡王妃的清池,此时是半点不敢大意。
倒是唐卿卿见了这般阵仗心中才有些懊悔——她一句话却惹来这些亲兵们大费周章,原本想要迈出的脚顿时有些迟疑。
清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只当是郡王妃在琢磨去哪,只道:“其实西山虽大,不过大半却都是兵营,而且此时到底是冬天……”清池犹犹豫豫的住了口。
倒是那队亲兵里有人口快:“山脚处有条山溪,四周多是松柏,此时还绿着,景色到也清幽。”
这人年纪也不大,此时一语惹来这个娇嫩嫩的郡王妃的视线,忙不迭的解释:“我们一早跟着云小将军巡视营地的时候路过过。”
年轻的兵卒不好意思的笑笑,倒是唐卿卿仍有些犹豫:“你们巡营不累么?我还是不去了吧……”
谁料她一句话惹来不少亲兵善意的笑声——
“这才哪到哪,我们跟着郡王每日都要练兵的。”
“就是,即便郡王妃不使唤我们,我们也不过是回去接着操练。”
“虽说这几日郡王不在,可云小将军训起我们来,也一样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