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是学医的天才,自幼跟随父亲苏木去到过很多的地方,为了采药进入过荒蛮的山林,危机四伏的沼泽,也去过民风彪悍的关外,然而即便是她,在踏入诏狱的时候,仍旧感受到了那挥之不去的森寒阴郁的气息。
明德帝虽然魄力不足,但好歹并不算是个昏君,加上这一任的大理寺卿明察秋毫断案如神,所以能有幸被羁押在诏狱中的基本都是有罪之人。
身背罪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苟延残喘。
漫长阴暗的甬道内,一侧是坚硬的石壁,每隔几步就有一处直接在墙上开凿的小洞,里面一盏小小的油灯燃着如豆的火焰,微弱的光亮也不过就是勉强照亮三尺范围罢了,倒是显得光圈之外的地方更加阴暗。
另一侧,便是粗壮的铁木整根排列而成的牢房,有的里面空空如也,并未关押人犯,有的则能勉强看清有个模糊的人性蜷缩在角落枯黄潮湿的草堆上。
被苏乔等人的脚步声惊动,便有那蓬着头的人形凑近了门口,麻木的眼瞳中多少透出了那么一点骐骥来。
然后,在看到苏乔这个陌生人之后,那点子微弱的骐骥又暗淡了下去。
两名引路的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偶然经过那有囚犯扒着木栅张望或干脆向外伸手的,便毫不客气的用未出鞘的腰刀在木栅上猛敲一记:“老实点,不许冒犯贵人!”
“小心脚下。”云旗原本不肯让苏乔来这诏狱,若是按他的意思,想见犯人,叫狱卒提出去问话便是,奈何苏乔却也有着自己的顾虑。
严玉竹毒术不凡,此前光是为了抓捕她,连攻城都没怎么伤亡的虎牟军竟罕见的在东宫那一处小院中折了十几个,不过是一个干瘦的婆子罢了,又不会武,竟然无人敢近身,后来还是云旗来到,叫人打了几大桶的清水,不管不顾的将严玉竹泼了个落汤鸡,估摸着身上的毒物都叫水给浸差不多了,这才用油毡裹着手拿住了人。
这样一个人,即便如今关进了诏狱也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就连狱卒们每日送饭都是得了吩咐远远放在门口不敢与之接触的。
如今若要提人,若是普通犯人还罢了,严玉竹的话却很难知晓她是否还有什么暗藏的手段,若是一个不好,只怕还要连累了狱卒。
不论云旗好说歹说,苏乔打定了主意,无奈之下云旗只能亲自陪同,生怕会出个什么闪失。
由于严玉竹这名人犯的特殊性,关押她的牢房不仅设在最深处,左右两边也并不与其他犯人相邻,经过了漫长的一段空置牢房,几人的脚步声便是这阴森地下的唯一声响。
“到了,两位大人,此处就是关押严玉竹的监舍。”狱卒开口的同时,人却站的远远的不肯靠近,想来是知晓监中人犯的手段。
由于严玉竹凶名在外,这最深的一间牢房除了每日送一餐饭,狱卒根本不往这边涉足,就连近处墙壁上的油灯都没有点亮,只靠着狱卒手中提着的两盏灯笼,显得鬼影憧憧,苏乔透过木栅望去,正好与严玉竹冰冷的目光对个正着。
严玉竹被抓进来的时候身上几层衣裙都是湿透,狱卒们得了告诫,并不敢上手搜她的身,也不敢让她换囚服,如今严玉竹身上穿的,仍是一件深蓝的暗花缎面长袄和黑色的褶裙,花白的头发虽有几分凌乱,却也还簪着碧玉的发簪,一眼看上去,除了面色蜡黄干瘦之外,竟不像是个囚犯。
苏乔不动声色的与她对视了一瞬,冲狱卒一伸手:“钥匙给我。”
“苏乔!”云旗不赞同的拦了一下。
这婆子手段多的很,想要问话隔着牢门也是一样能问,何必冒险与她近身?
“不妨事。”苏乔摇头:“她伤不了我。”
云旗拗不过她,却也不放心,干脆亲自接了钥匙,两三下开了牢门,自己率先进入,虎视眈眈的立在一旁。
然而严玉竹却半个眼神都没看他,那双浑浊的眼瞳死死盯着苏乔。
“你姓苏,苏木是你什么人?”
“我爹。”
“呵,原来是故人之女。”严玉竹扯了扯嘴角:“苏木怎么不来?”
“家父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死了?”严玉竹愣住,半晌脸上显出个分不出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死了,死了……”
云旗怕她发疯,站在一旁绷紧了神经。
严玉竹喃喃了片刻,蓦然将眼一抬:“苏木死了,你来做什么?”
“我么……”苏乔平静的望着她的双眼:“我想知道,当年师祖一手将是个流浪儿的你养大,传你医术,你却为何要趁人之危盗走浮生。”
严玉竹一声嗤笑:“人都死了,还问这个做什么。”
苏乔静静的望着她:“是啊,逝者已矣,无可转圜,既如此,又有何说不得?”
片刻的死寂之后,严玉竹平淡的开了口:“原本师父收留我的最初那几年,我是很快活的,每天吃得饱,穿得暖,开蒙读书,认药理,师父几乎每天都会夸赞我聪慧。”
“直到有一天,师父归来的时候,手中抱着个小毛头。”严玉竹冷笑:“一个还穿开裆裤的小崽子罢了,师父竟亲自给他赐了名。”
叫苏木。
——从今往后,这就是你师弟。
严玉竹的快乐也就到此,戛然而止。
新来的小毛头明明才豆丁大的一个小人儿,却比她聪明,不论师父教授什么,都只听一遍便能倒背如流,明明她已经能开始上手炮制药材,而师父却会因那小崽子刚学会了分辨白前和白薇而大加褒奖。
原本属于她的师父,如今,是别人的了……
自幼的颠沛流离让严玉竹心智十分早熟,几乎是凭着本能,她将这一份嫉妒和不满埋在心底,丝毫都没有外露。
一开始的时候,严玉竹还只是更加刻苦,试图让师父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可很快她就发现了,不论她如何用功,那个叫苏木的小崽子总是能轻易就胜过她,不论是读书还是学医,苏木仿佛天生就有着慧根也似,她暗地里的努力在那种无与伦比的天赋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她偶然间发现了师父收藏的毒理书籍。
这是严玉竹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同时意味着……苏木也没有学过。
严玉竹偷偷将那基本书籍倒背如流,并利用炮制药材的间隙开始练习制毒。
然而当她捧着自己制出的第一份毒剂献宝似的拿去给师父品鉴的时候,得来的却是师父异样的目光和厉声的呵斥……
“好不好笑?明明医者必须精通毒理,可师父身为医者,却对制毒一道始终不能平等看待。”
严玉竹此时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苏乔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
后来的事情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原本的濡慕在嫉妒和怨怼之下逐渐变质,严玉竹怨愤的目标已经不仅仅只有一个苏木。
再后来,师父痛失所爱,心境大变,开始一心钻研秘药浮生。
严玉竹心中对此是不屑的——身为医者,竟连生老病死都堪不破!
所以她趁着师父服下了浮生前尘尽忘的时机,偷走了那仅存的试制品,头也不回的远遁而去。
——师父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苏木又还未成人,她此时离去,无人知晓她是个叛出师门的人,即便是苏木将来会说些什么,可缺了师父本人的指证,她这个医仙门下的首徒也完全可以凭着自己一张嘴颠倒黑白……
随着严玉竹口中的往事徐徐消散,阴森的牢房中再度归于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