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万万没料到他的理由居然是这个,当场懵了好一阵,片晌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我说这句话,只是觉得你性子浮躁跳脱,往后若能有个稳重端庄的姑娘,多多少少能够镇得住你,不是真叫你非得寻那样的女孩儿不可。
“你心思不是一向挺活泛的吗,怎么到这事上反而钻起牛角来了?”
“我……”
隋策实在是替自己叫屈,“我那是以为,你想要个乖巧懂事的媳妇儿,好帮着照顾你嘛。”
她听完抬起手就要打他,“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一定要照顾我不可?家里没有下人,没有婢女伺候吗?媳妇是叫你这么用的?”
杨氏现在终于明白当年大夫人老同他说这孩子讲理不行只能靠打服是什么意思了,她原还不信。
“好好好。”隋某人任由她拍了几巴掌的背,认错态度诚恳而熟练,“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改还不行吗?”
杨氏揍不动他,反累得自己手疼,便长长叹了口气,愧疚自责,“不能全怪你,此事我也有责任,不该胡乱误导你,害得你和殿下闹成现在这幅局面……”
她感慨说:“要是大夫人在就好了,我与隋老爷都教不好你。”
隋策:“娘……”
他焦眉愁眼的,“你别老拿大娘来压我吧……昨天还梦见她拿板子抽我。”
“怎么不能提,她比我还操心你的婚事。”
隋策闻之,才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真的吗?”
杨氏并没回答,只无可奈何地掖手,“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喜欢公主吗?”
青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簇微妙的神采。
他心想。
我喜欢商音吗?
杨氏:“如果你们当真不合适,硬凑在一处确实是各自折磨,不好勉强。但若是为了我,那大可不必,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是我的。”
隋策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注视,很随意地叉着腰环顾周遭,满不在乎地一笑,“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心里又没我,她看上的是方阁老的独子,名满永平的状元郎,我可比不上。”
奇怪的是,杨氏并未急着追问,倒认真端详了他许久,意味深长地摇头,“能说出这种话来,可不像你的性格。”
隋策没有回答,落下的视线漫无边际地洒在桌边的锦盒上,被他用手指来回拨弄了半晌。
杨氏陪着缄默须臾,不想替他做什么决定,仅说道:“文睿,问问自己的心吧。”
“做人,盲目直前会碰壁,瞻前顾后则错失良机。当你实在拿不定主意时,不妨遵循心意,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最割舍不下的,是什么。”
他策犹豫地抬了抬眼,正遇上杨氏的目光,瞬间欲说还休。
后者便鼓励似地颔首冲他微笑,继而关上抽屉,点到为止地步出门去。
*
四月的雨下得急促,密布的乌云压在永平城上,无端让整个苍穹都矮了几分。
那没带伞的路人在长街捂着头踩水狂奔。
此刻的春水茶坊就成了香饽饽,为了避雨,人们一窝蜂地涌进来,哪怕没钱吃上一壶好茶,也得捏着鼻子,给上五个子儿要碗糖水歇歇脚。
于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门边,片雨未沾低头收伞的小方大人就免不了成为众人侧目的焦点。
年轻公子穿着身寡淡的艾青色纱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下干净整洁,和一干狼狈相的茶客对比鲜明。
他抖抖油纸伞上的雨珠,便有店伙上来献殷勤,替他接了杂物,往楼上的雅间引。
“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备茶点。”
方灵均推开门,窗边低头作画的少女便映入眼帘。
她不似重华公主那么张扬夺目,气质是安静的,神态平和而缺乏攻击力,但终究同出一脉,举手投足里的清贵孤傲,毕竟与寻常女儿家不同。
一见是他。
宇文姝搁下笔,淡笑道:“你来了。”
昔日在翰林院寄出了那封信后,方灵均便覆水难收地越写越多,也越谈越深,两人互通了半个多月的书信,继而于不久之前相约坊间,在茶舍或是酒楼中切磋画技。
偶尔也会对弈两局。
方灵均不反感这样的会面,和三公主在一起谈不上多快乐,但胜在气氛融洽,相处舒适,难得能给他一点轻松自在的时光。
陛下提出给柔嘉公主招驸马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自然猜到宇文姝的用意,一开始虽觉得有几分迟疑,可日子一长,倒认为没什么不好。
自己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若非柳大小姐病故,不至于拖到现在。
而三公主待人和气,腹有诗书,想必父亲那边肯定满意。
他自己么……
方灵均活到这么大,习惯了最爱的得不到,喜欢的碰不着,被迫接受“正确的”“应当的”人与物,早就忘了什么是心中所求。
在他看来,只要不讨厌不反感,门当户对便足够。
但凡认定了什么事,无论钟爱与否他一样会贯彻到最好。
所以,纵然没有喜欢得不可自拔……大概以后他也会让自己不可自拔的。
探讨着修改完了一幅世外桃源图,他二人相对坐在窗边喝茶闲谈。
窗前有竹帘半遮面,原看不清面容,宇文姝貌似“不经意”地往外投去一眼,忽然不知为何,极为紧张地将方灵均身侧的卷帘放下。
他见状不解其意地温笑问:“怎么了?”
对方先是闪烁其词地借杯盏掩饰,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说:“刚刚隐约瞧见商音往这边来。”
“商音?”
方灵均拿不准,“哦,是……重华殿下的字?”
宇文姝眉眼恹恹地应道:“嗯。”
他便笑道:“确实,此刻若让她碰见,是有点不妥。”
“与这个无关。”她忽然露出几分介意的神态,“我不想让她看到你。”
方灵均莫名地眨着眼睛,显然不解。
“你不知道么?”宇文姝那语气,仿佛他应该知道似的,“商音她对你有意思。”
小方大人脑子里像是晃过一道煞白,良久才感觉荒谬地笑着要摇头。
刚欲开口,三公主顷刻截断:“你就没发现,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有意在接近你吗?”
“像是在宫宴园中巧遇,在南山围场巧遇,还有睿亲王府上和驸马起冲突……灵均怕是尚不知晓,长乐坊和万春街的书局早被她买通,那本炒得沸沸扬扬的《春亭旧事》正是商音特地为你写的。”
他愣了一下,仍旧不可置信,“这……怎么会呢。”
“我是她姐姐,她有什么心思,我会看不出么?你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对你的举动难道不是殷勤的过分了?她在外何曾对哪个朝臣如此在乎过。”
经她这么一提,方灵均当真沉默地执杯思忖,继而抬起眼眸,“可为什么?重华殿下与隋将军,不是新婚燕尔,恩爱不疑吗?他们瞧着并无龃龉。”
宇文姝挂起惨淡的苦笑,“她那个人啊总是一时半刻的兴起,新鲜劲儿没了,自然要找别的乐子。
“当初的隋将军是,如今的你也是。灵均在永平的世家子弟里名声赫赫,她会寻上你,我一点也不奇怪。”
方灵均眉头深锁地闭了闭目,依然存疑:“可四公主瞧着不像这样的人。”
“那你说,她为何能不顾及隋将军的感受,几次三番的与你亲近?”她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她可是有夫之妇啊。”
“灵均。”宇文姝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你不会着她的道的,对吗?”
他尚要质疑的话就这么被她堵了回去,反而只能顺着此言应道:“嗯。”
永平城中的雨势却还没有停,狂风滚过重华府栽满梨树的圃,打得满地皆是泥泞裹挟着的白花。
隋策站在曲廊边,抱着双臂凝望漫天潇潇风雨。
乌玄的家常衣袍裁出他修长笔直的身影,利落挺拔得像棵生机勃勃的白杨。
他在想杨氏的话。
隋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自己一个安静,而让全部的心神都尽数集在某一件事上,反复斟酌,辗转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