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怀旭没成想沈复年会问这个问题,看了一眼外头的车夫后轻轻摇了摇头,“祁州城里没问出什么。”
沈复年嗯了一声,“十几年过去了,又是在云州发生的事情,祁州这边肯定不会有人知道。”
郭怀旭每天忙着学手艺、招待客人,还要学习他生父留下的东西、完成沐云舟给他的功课,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萃华楼。他只能凭借郭铁匠的记忆拼凑当年的真相,那时候云州需要修一条非常大的沟渠,郭大人亲自来监督。那沟渠名叫云水涧,现在还在云州城外三十里地的地方,每年能蓄水、泄洪,对这一带的作用非常大。
云水涧还在,当年监工的人早已尸骨无存。祁州城的人知道云水涧,但对修建云水涧的事情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当时从全省征用了许多民夫。而郭铁匠,就是那其中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农家汉子。
郭怀旭曾经思索过,父亲要传授爹手艺,是缘分还是有意?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已经预料到了危险,在给我寻找后路?
郭大人的未雨绸缪确实起到了作用,郭铁匠最是知恩图报,他学了郭大人的手艺,当郭大人把孩子交给他时,他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还想方设法装病,没有与同去的乡邻们一起回家。
郭怀旭并没有刻意去打听生父,自然问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当年郭家的事情在云州和祁州这一带连个水花都没带起来。朝廷里的官员那么多,一个六品主事没了,就跟死了只蚂蚁一样。
沈复年不再问此事,“你在萃华楼两个多月,都学到了什么?”
郭怀旭恭敬地回答道,“师傅说我的底子薄,暂时还没有教我太多花样,只让我把一些基本功练好。”
沈复年点头,“你师父说得对,珍珠现在家虽说是二掌柜,但干的都是伙计们的活儿,底子打牢了,往后才能站的更稳。别急着涨工钱,好好学本事。”
因着沈复年在场,沈珍珠也没怎么与郭怀旭说话。
沈珍珠从旁边的大包袱里扒出来两个垫子递了过去,“爹,郭二哥,垫上这个坐得舒服些。”
郭怀旭接了过来,“二叔,我给您垫一个。”
沈复年起身,任由郭怀旭帮自己把垫子垫好,然后慢慢坐了下来,“别说,垫个垫子是舒服些,不然再颠个两三天,我这把老骨头要散架了。”
沈珍珠开始跟父亲拉闲话,“爹,眼见着快要过中秋了,咱们铺子里要不要卖些月饼?”
沈复年嗯了一声,“明天从县城里买一些带回去。”
沈珍珠不再说话,沈复年闭上眼睛靠在车璧上闭目养神。
郭怀旭偶尔抬眼对着她笑一笑,沈珍珠脸上还带着帕子呢,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不错。
三人一路沉默,天黑透的时候,果然到了沈复年所说的那个镇子。三人与车夫一起定了两间屋子,沈家父女一间,郭怀旭与车夫一间。
这样颠簸了三天,中途在海云县稍作停留,三人终于回到了平远镇。
虽然有垫子,沈珍珠还是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车直接停在了沈家杂货铺门口,郭怀旭先下车,然后伸手扶沈复年下车。沈复年下车后径直进了铺子,“小李,小吴,出来搬货。”
沈珍珠扶着腰下车,郭怀旭一手撩着车帘子,一手伸在她面前,“珍珠,我扶你。”
沈珍珠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一路上,他一直鞍前马后地照顾沈家父女,但十分守礼。
眼见着小李和小吴要出来了,沈珍珠把手放进他的手里,借着他的力下了车。
一站到地上,沈珍珠长长出了口气,难怪古人不喜欢离开家乡,去外地实在是太难了。
她轻轻捶了捶腰,郭怀旭瞄了一眼后立刻挪开眼,帮着小李和小吴从车上往铺子里搬货。
沈珍珠见众人都忙碌着,赶紧进铺子帮着腾地方,众人一阵忙碌,终于把东西都搬进了铺子。
沈复年只摆了一部分货,其余的仍旧放在包袱里没有拆。
他对着两个伙计道,“你们帮着把这些东西搬到我家里去。”
郭怀旭连忙道,“二叔,我正好要去我家铺子里,我也带一些过去吧。”
沈复年点头,把其中一个小包袱递给女儿,“你带他们回去,去了后就过来,先忙两天把事情干完,后头再歇。”
沈珍珠点头,“爹您等一会子,我去去就来。”
在她的带领下,后面三个人各自扛着一个大包袱一起往西街而去。
路上,小李对着小吴努努嘴,小吴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别说话,少掌柜的事情,少管。
平远镇的各家掌柜都是人精,有人一打眼就看到了郭二郎跟在沈姑娘身后。咦,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又好了?
沈珍珠没工夫去管别人的闲言碎语,到铁匠铺门口时她对郭怀旭道,“郭二哥,你去帮郭大伯的忙,东西给我。”
郭家父子几个也发现了他,郭怀章飞奔而来,“二哥,二哥你回来了。”
郭怀旭与父兄打过招呼,“爹,我帮沈二叔把这东西搬回去,马上就来。”
郭铁匠点头,“去吧。”
不等沈珍珠说话,郭怀旭迈开大长腿往沈家而去。还没敲门呢,毛毛听见动静冲了出来,尾巴都摇圆了。
沈珍珠拍门,“娘,娘我回来了。”
沐氏闻讯赶来开门,“可算是回来了,哟,旭哥儿也回来了。”
郭怀旭笑着打招呼,“婶子,这些东西放哪里?”
沐氏赶紧把门全部打开,“就放在倒座房里。”
郭怀旭带着两个伙计把东西搬进倒座房,沐氏还来不及倒杯茶,三人都辞别而去。
沈珍珠一边洗脸一边问道,“娘,这几天家里没事吧?”
沐氏拿手巾把女儿身上的灰拍一拍,“能有什么事,你大舅家就在后头。你祖母打发文清兄弟几个经常过来问问,放心吧。”
沈珍珠洗过脸就要走,“娘,这回进了不少货,我去铺子里了。”
沐氏也没强留,起身去找菜篮子,“你先走,我等会子去看看谁家有多的菜,匀一些过来,晚上给你们爷儿两个做些好吃的。”
毛毛乐颠颠地跟在沈珍珠身后,到了铁匠铺门口,沈珍珠停留了只有几息的时间,郭怀旭抬眼与她对视。
沈珍珠感觉自己的内心与以前不大一样,那时候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俊俏的小哥,说得浅薄一些,她是因为这张脸才跟他好,后来发现他温柔体贴、勤劳上进,进而感情升温。
经过这一轮波折,沈珍珠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她不再是单纯看他的脸,这份感情也开始掺杂进许多俗世的东西,比如未来的生活、比如人情世故、比如他也会有崩溃的时候。以前她觉得这个小哥就像一块温润的玉,从来不会毛躁,总是安安静静给她帮助,给她情感上的滋养。
原来,他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论起社会经验,其实还没有自己丰富,遇到困难只晓得一个人傻傻地扛着。
沈珍珠忽然笑了起来,希望未来,我们能一起承担生活的风雨和磨难。这样的感情,才应该是最美好的。
想到这里,沈珍珠高兴地带着毛毛自己走了,留下郭怀旭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珍珠刚才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决定与我重归于好?我以后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吗?
郭怀礼喊道,“二弟,发什么楞呢,来搭把手。”
兄弟几个很快忙活在一起,郭铁匠对小儿女之间的事情视而不见。
沈珍珠在铺子里忙到天黑透了还没回来,中途她把老父亲打发回来休息,等两个伙计到时间回家后,她自己一个人仍旧在那里理货。
郭家爷儿四个回来时,铺子里仍旧亮着灯。郭铁匠侧耳一听,静悄悄的。
他对郭怀旭道,“二郎,把你的包袱给老三,你进去帮帮忙。”
郭怀旭听话地把包袱给了郭怀章,“爹,您先吃,不用等儿子。”
郭铁匠点点头,带着另外两个儿子走了。
郭怀章等走了好远,忽然问道,“爹,二哥是不是要去沈二叔家里了?”
郭铁匠看了他一眼,“去沈家不好?你珍珠姐姐见天给你好吃的。”
郭怀章嘿嘿笑,“好,好,离家近,珍珠姐姐和沈二婶人也好。”这些天郭怀章渐渐也发现了家里有些不正常,但他一个字没多问。二哥离开家两个月,他十分想念,比起去祁州,他更希望二哥就留在平远镇。
那头,郭怀旭进了杂货铺,果然发现沈珍珠一个人在理货。
沈珍珠端着油灯,一边看账本一边往架子上摆东西。等他默默站在门口好久,沈珍珠才发现有人。
她转过头一看,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郭怀旭走了过来,“我爹说,让我来帮忙。”
沈珍珠把油灯递给他,“你帮我掌灯吧。”
郭怀旭接过灯跟在她身后,并不去打扰她,只在沈珍珠拿不动东西时搭把手。
就这样,两个年少人没有多的一句话,一个为主一个为辅,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把铺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理顺了。
沈珍珠直起了腰,轻轻捶了捶,然后皱了皱眉头。
郭怀旭轻声问道,“疼吗?”
沈珍珠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还好,多谢你来帮忙,你快回去吧。”
郭怀旭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沈珍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撇开了脸,“外头看不见了,我给你找一盏灯。”
在郭怀旭的眼神沐浴下,沈珍珠从铺子里找到一盏旧灯,往里面倒了一点点灯油,点燃后递给他,“快回去吧。”
郭怀旭用右手接过提灯,把左手里的油灯放在旁边的柜台上,然后鼓起勇气问了他藏了近三个月的一句话,“珍珠,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还愿意跟我好吗?”
沈珍珠把脸一扭,“不愿意。”
郭怀旭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干脆,心里有些坠坠的,“珍珠,当日是我糊涂,我怕连累你才不理你。我的心里,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沈珍珠手里把玩着自己的帕子,“谁让你想我了,我才不稀罕。”
郭怀旭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了然,鬼使神差道,“你不稀罕我不要紧,我稀罕你就可以。”
沈珍珠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小声道,“才出去几个月,就学到了这些油腔滑调。”
郭怀旭思虑片刻后道,“那,我要怎么样,你才能再跟我好?”
沈珍珠转过去背对着他,“你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你说跟我好就跟我好,你把我当什么了?”
郭怀旭在心里鼓足了勇气,忽然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把她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珍珠,你打我骂我好不好?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拉过来之后,他的左手仍旧拉着她的右手。
沈珍珠看着他,想到他之前让自己受的委屈,心里有气,果真伸出右手在他胸口锤了一下,“让你欺负我!”
郭怀旭感觉那软软的一拳好似捣到了他的心上,让他的心跳变快,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离开这里。
他握住手心里的那只柔软的小手,用带着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道,“珍珠,我心悦你,我想与你长相厮守。但我会犯错,你能原谅我偶尔犯错吗?”
沈珍珠的耳朵尖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微微咬着嘴唇,然后轻启朱唇,“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实话,不许骗我。”
郭怀旭点点头,“好。”
沈珍珠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抽回来。她心里忍不住开始骂人,这个呆子,出去几个月就学的不老实。
郭怀旭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他想松开手,却实在舍不得,等见到沈珍珠脸上的娇羞,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灯,一只手拉着她的手。
他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一句话,灯下看美人。该死该死,他连忙打住自己的想法。
沈珍珠见他在那里发傻,忍不住再次提醒,“你该走了。”
郭怀旭看了看外面的天,“外面太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沈珍珠想了想之后点点头,“好。”
郭怀旭没有松开她的手,伸头吹灭了旁边柜台上的油灯,转头问沈珍珠,“后院的门要关吗?”
沈珍珠终于挣开他的手,“我把铺子前后门锁上。”郭怀旭举着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先锁了内门,再锁上大门。
做完这一切,二人并排站在了大门外。
沈珍珠侧头对他道,“咱们走吧。”
郭怀旭忽然举起灯,然后呼一声吹灭了灯。
沈珍珠吃惊,“你吹灯干甚?”
郭怀旭慢条斯理道,“街上还有人家掌了灯,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