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半年,对陆北柠来说,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她为了赚钱,没日没夜的画画。
比如她骑电动车在雨夜抛锚,痛得在地上起不来,而后又在医院躺了几天,却只换来和周隐分崩离析,到最后,结局惨淡收场。
再比如剩下的几个月,她难熬得像缩在壳子里的乌龟,看不同的医生,和不同的药,在海林恍惚度日。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清晰如昨,都是她人生中不可磨灭的痛痕。
她怨过,恨过,也诅咒过,更想不通为什么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偏偏最后落到她一个人狼狈痛苦。
然而寻了千遍万遍的答案,却唯独没想过一种假设,那就是周隐根本不是她所想的举重若轻。
他经历的痛苦和无奈,或许比她难上十倍,百倍,甚至上千倍。
可他却从来不肯袒露半分。
……
从马医生的科室出来。
陆北柠去附近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凉水拍打在脸上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冗长陈旧的梦,梦醒时分,天光涌了进来。
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她缓和几秒,拿出手机,在微信好友名单里搜出那个仿佛被她一直尘封在角落,不肯拿出来晾晒的微信账号。
当年那一切,她确实迁怒过林宝念。
甚至把她当成假想情敌。
从那之后,林宝念的微信就一直被她屏蔽着,看不到任何相关动向,她也不想让林宝念看到自己的。
发过去那条微信之前,陆北柠也想过,或许林宝念早已把她删除,可她却莫名执拗,也没有有犹豫。
她需要一个真相,一个客观清晰的事实。
斟酌好用词,陆北柠把编辑好的信息发过去。
如同高考前查询考试成绩的那一击回车,信息发送过去,是老天判给她的“分数”。
没有红色感叹号,也没有任何提示的灰字。
甚至相隔几秒后,陆北柠亲眼看到对方的ID转为“对方正在输入……”,而后,林宝念时隔六年的信息发过来。
念:你等一下,我现在在哄宝宝睡觉,过会儿给你打电话
看到这消息的一瞬间,陆北柠肺部仿佛灌入咸涩的海水,连呼吸都有股滞闷。
她曾经引以为傲地认为自己也算个豁达的人,可如今这一刻,却难免生出自惭形秽。
倒是林宝念,初识骄纵目中无人,深交之后,才发现是个真性情,又潇洒开阔的好人。
陆北柠心怀感激地回复她说好,而后回到病房帮睡着的简惠盖了盖被子。
又呆坐了会儿,才又收到林宝念的越洋微信来电。
陆北柠特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做足成年人间体面寒暄,却遭林宝念一番无恶意地耻笑,“得了吧陆北柠,咱俩不至于这么生分,这些年周隐没少在我这儿念叨你。”
那是阔别多年的,只有与她交往时,才会有的讪然情绪。
陆北柠眼眶残存着发烫的余温,就这么平声静气地听林宝念讲了个并不平静的故事。
就是那个连回忆都仿佛蒙上黑白滤镜的2015年7月,陆北柠被简惠强行接回海林,与此同时,周隐眼睛第一次出现视物障碍。
视线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怎么滴眼药水也无济于事。
偏偏就这样,也没想过去医院看看,一门心思还在关心工作室的项目进度。
那阵子林宝念刚好在外地散心回来,得知这事儿气得不行,当即就拉着他去北浔最好的公立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林宝念人都傻了,周隐却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靠在座位上沉默近乎没有人类情绪。
他告诉林宝念,眼睛外伤是很早之前就受过的,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怠慢了。
而后角膜炎越来越严重,再加上疲劳,还有一系列不规律的作息,导致最终病情恶化,虽然很突然,但不是完全没在预料之中。
周隐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英俊的脸笑得如同夕阳坠地那般颓然,“可能是从小到大遇到的倒霉事太多,让老天觉得,再给我加一条也无所谓。”
饶是平常看起来再泼辣坚强,林宝念也是个心软的女人,当即眼眶湿润,声音哽咽,提出要把那三十万还给周隐,让他治眼睛,周转引灵,再给沛沛治病。
然而屋漏太大,又岂是一车砖瓦就能补上的。
周隐笑着拒绝。
他这人仿佛天生长着自虐的反骨,非要把自己往死里扎,才肯缓上一口气。
林宝念急了,又说那告诉陆北柠总行吧。
毕竟在她的潜意识里,就算全世界背叛周隐,陆北柠也不会,而且她也觉得,周隐在这一刻,最需要的也一定是她。
然而她预料错了,在人生低谷到尘埃里,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陆北柠。
林宝念永远记得那一刻,周隐脸上清晰的痛感,连敷衍的笑也伪装不出来,发红的眼睛里,浮着摇摇欲坠的水汽。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物质和幸福,抑或是人和爱,他一样也做不好,样样都无能为力。
他说陆北柠是注定生长在玻璃温室里的娇养玫瑰,他打心眼儿喜欢,也打心眼儿想要,但老天爷对他太吝啬,他建不起水晶宫,也没有供她生长的养分。
他必须忍着痛,去割舍,去妥善掉这段关系。
同时也固执地认为,他和陆北柠这段只有半年多的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很快就会被时间的风沙所掩埋,最后毫无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陆北柠在对他说出“我们再试一次”后,周隐的沸点会那么快降下来,甚至用近乎残忍的冷静,来为这段感情画上一个不完美的结局。
说到这里,林宝念吐了口长长的气,她说,“陆北柠你知道吗,我当时是真以为你们俩就这么完了的,毕竟周隐这人,杀伐决断是真的狠,很多事别人都是优柔寡断,他都是当机立断,说放下就放下。”
“所以那会儿我也没多劝。”
“我甚至也觉得,这样对你也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林宝念慨叹般地笑,“是我看错了周隐。”
陆北柠手掌蜷缩成一小团,指甲陷进肉里,是清晰的钝痛。
林宝念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说,男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动物,饶是周隐,也难逃定律。
也就是两人彻底分开的第五天,周隐生了一场非常重的病,高烧不退,视力一度坏到最高点,那时候身边的人都急疯了,索性赵蕊顾着工作室和周沛,林宝念则负责照顾周隐。
大晚上的,她陪他在医院走廊打吊针,然后就看到他迷迷糊糊地靠在座位上,眉头紧蹙地叫着“柠柠”。
原本林宝念只是以为两人分开时间太短,他暂时还没法适应,可过了好段时间,她才发现不是的。
周隐对这段感情根本做不到他所说的云淡风轻。
在那段阴雨连绵的夏末秋初,他沉寂得如同变了个人,那时引灵也陷入无人引领的僵局,周隐拿出最后积蓄,给员工发了工资。
而因为眼睛问题,他也几乎无法顺利毕业。
人生好像突然间就被按下暂停键,这段之前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生高光时刻,仿佛都只是老天爷给他的黄粱一梦。
当时那个曾经被称为北科大之光的天之骄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陨落。
林宝念毫不夸张地说,她那时候最怕的就是周隐哪天想不开,所以每天都会去家里看看。
所幸的是,命运对他终究没有那么残忍,在秋季到来之初,邝静找到了周隐。
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到仿佛是被老天计算好的定时转圜,邝静出钱给引灵苟延残喘的时间,也是她把周隐和周沛接到国外治病,至于瘫痪的奶奶,则被送入当地最好的疗养中心。
不过可惜的是,周沛的命已经不是光靠钱就能妙手回春。
她在国外渡过最后一段日子,又在去世后,把角膜捐给了周隐。
有关沛沛的一切,像是加重陆北柠心上那抹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的眼泪几乎决堤。
林宝念一直等到她平静,才温声开解,“你不用觉得受之有愧,周隐给你的爱都是你应得的,换做我是你,我做不到当年你做的那些。”
哪怕明知道前方是万丈泥潭,也要毅然决然跳下去,和相爱的人共同面对。
这番直白的话,像为陆北柠贴上最诚挚的勋章,陆北柠抹了把眼泪,发自内心地说,“你为他也做了很多,如果没有你,周隐那段时间会更难。”
“这都不算事儿,”林宝念笑,“早年如果不是周隐,也没有我后来的林宝念,我跟他吵归吵,但有事儿的时候得真上。”
几句云淡风轻的话,终结了这通电话。
陆北柠在挂断之前,郑重其事地跟她说了句谢谢。
谢谢她在周隐最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也谢谢她没有吝啬,把这段过去亲口告之于她。
再度回到VIP病房。
小老头已经准时到来,坐在简惠旁边一边陪她追剧,一边给她切水果。
看到陆北柠进来,小老头非常热络地说了句,“哎,姑娘也在啊,来来来,吃新买的车厘子,特别大特别甜。”
到底是自家孩子,简惠第一时间瞧出不对劲,蹙眉关切地问,“你怎么眼睛这么红?”
陆北柠就站在那儿,板板正正地站在那儿,如同小时候在孤儿院,求简惠把自己带走那般,眼波湿润,恳求地看着她。
简惠被看得心一揪,领会到什么,当即收起小老头手里的水果碗,对他颐指气使地说,“你先出去,等会儿我再叫你。”
小老头也不傻,见情况不对,赶忙说了句“行行行”,抬屁股就走。
病房门一关。
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简惠冲她招手,“怎么了这是?过来我看看。”
然后就见陆北柠不管不顾地抛开成年人模样,像小时候每一次在外面受到委屈那般,扑到她怀里紧紧搂着她,声音也哽得像刚会叫的小山雀那般可怜,“阿姨,您就接受周隐吧,就当我求你。”
眼泪簌簌落下,在简惠衣襟上晕开,陆北柠每个字都像一根针,在她软肋使不上劲儿地戳。
“他受了太多太多苦,我舍不得,也不忍心。”
……
同一时间。
在盛海处理完合作事宜的周隐和高志国带着几位远道而来的客户,驱车前往当地最富盛名的酒店吃饭。
烟酒气充盈在整个古色古香的VIP包间。
依旧是觥筹交错,语笑喧哗。
周隐兴味索然,全程都是高志国在迎合气氛,再加上那几位客户本身就至上那边的人脉,即便周隐不那么热情,对他无话可挑。
但生意总归是生意。
周隐好歹喝了一些,几杯下来,酒意微醺,对陆北柠的惦记反而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