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时的双眸牢牢钉在她身上。林鱼觉得那是一把鱼叉,啪叽一声把自己叉了个通透。
她脊背发冷,手脚发麻,整个人僵硬的好比霜冻的白薯,把她提起来敲敲,都能掉渣子。
荣时似乎也有些困扰,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怅惘——这份愤怒搁置太久,他想发怒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现在懂了,他却已没有心思和能量发怒了。
他微微侧脸,细长的眉毛,从头到尾,渐挑渐淡,消失在鬓角,那清冷疏离的感觉便出来了。
可他又很快转过身来,平静而文雅。
那短暂的失控全然消失不见。
林鱼是个很好的姑娘,灵秀善良,清澈如山涧小溪,古道热肠好似三月春光,但他永远都记得两人苟合取欢时的错愕和愤怒。
悖礼苟合,男子尚能抽身女子却无处容身,世俗的眼光礼法的约束足以绞杀她。
娶吧,事已如此又能如何。毕竟,这好歹是恩人。
他自付不是个狠毒恶人,当不了端方君子也不能沦落成竖子。时隔多年才从这所谓“君子”作风下,品出一丝名为“占有”的私欲,那是他对林鱼悄然滋生的爱恋。
荣时坦然的看着林鱼。
奇怪的很,当年极为愤怒甚至怨增的事情,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的多。
难道因为如今爱慕之意滋生,所以当初的孽障也会得到美化吗?
不,应当不是。
他当年带林鱼进府,存着“教化”的念头。
“她什么都不懂,不教而诛有伤人和。”
在这三年里,他把世俗的规矩人情礼义廉耻通过铺天盖地的琴棋书画,专业的嬷嬷姑姑灌输给她。
只有懂了是非,才能明辨是非,进而认识到自己胡作非为。
当年的荣时也曾诧异为何自己要费这么大周折,后来深刻自省,便觉得是“救赎欲”作祟。一手点化林鱼,一手拉扯自己。
现在的林鱼已然什么都懂了,她知道了什么叫“规矩体统”什么叫“天理名教”,更明白了什么叫“伤风败俗”“名德亏损”。
看,她撞到山石子洞里有人野合,会主动回避,并着人提醒,要放在从前,她会兴致勃勃观看,甚至考虑一下要不要加入。
荣时面上有暗影一闪而过,黄昏的日光折射进来,让林鱼娇小的身影看起来有些伶仃。
也许,让现在端庄淑惠的她知道自己当初做了什么,会非常残忍。
荣时蹙眉,“说不定,当年的事情大概,它可能,它也许会有些误会……”
林鱼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痛苦,她难以置信的瞪着眼睛,俊俏的脸蛋也有些扭曲。光润的额头上开始出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错乱。
“不,不会,”
她的嗓子有些发哑:“你不要趁着我失忆了就欺负我。”
“我可能不像你这般聪明,这般面面俱到。但我绝对不至于如此下作。”
她的痛苦让荣时有些担忧,他急走几步,搀住了林鱼胳膊。
“我……也许是我记错了,我是说我得到的信息可能跟真实情况有偏差,所以你不要太着急,也许等你恢复记忆就会发现大概跟我说的可能会不一样。”
荣时蹙眉,有点难以想象自己会说出这番话,放在以前他怎么都不会为林鱼找借口,对往事进行开脱和美化。他甚至因此对自己生出鄙弃和厌恶。
骗我。林鱼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你怎么会记错。
这种事情怎么会记错?
林鱼澄澈如水的眸子暗光浮动,仿佛水底下的水鬼都乘着暗涌往上翻腾。
荣时难得慌乱。
“阿鱼?”
他说“这都已经过去了,该翻篇要翻篇,我明白的有些晚,但幸而又不算太晚。往后此生,我们可以携手与共。”
林鱼有些怔怔的,这双眼睛太容易让人丧失抵抗力,她强迫自己从那春水似的眼波里挣脱出来。
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林鱼脑仁有些发疼,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扣着。
既然如此,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若有人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绝对叫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怎么还可能与他做夫妻,又怎么还会与他谈情说爱,强要了我还要把我送人,这是何等的折辱,若这样还爱,那得多下贱!”
荣时的脸色急剧苍白,眸子却泛出红来。
“你……你怎敢……”
“我不信!”
林鱼豁然惊醒,眸子里光华流转,“你定然是要我乖乖听话,所以寻了这个由头要拿捏我。”
林鱼漆黑的眼球咕噜噜转了两圈。“虽然我不记得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的本性应该不会变,我心性刚强,半点亏也不肯吃。所以,所以……”
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荣时逆光站着,金质玉相,雍容清华,屈指可数的美貌顶得上明珠美玉。曾有那起子不明真相的浮薄人称他为“人中和氏璧”。
那么问题出现了,一块和氏璧能换十五座城池。虽然林鱼觉得那些人眼瞎,但这也充分说明荣时行情很好。
“我怎么可能把你送人呢,那我不亏了,亏大了,我又不傻。”
荣时:……
你是不傻,你想拿我换十五亩地。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真得不生气了——是气不动了。林鱼一再突破他的底线,以至于他竟然觉得她说出什么话来都不意外。
真正可笑可气的是自己,“自甘下贱”的自己。
荣时脸上有类似幽怨的情绪一闪而过。
“是,是,”他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混沌。“你不傻,我傻。”
“所以我刚刚说的都是傻话,你个聪明人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他的神情又变得温柔,但那温柔是强行挤出来的,像一根白生生的甘蔗压榨出的汁水,整个人显得有些扭曲,像一只斯斯文文的妖精,引诱书生不成,耐心消耗殆尽。
“你该回去喝点热汤,休息一下。”
“或许等到明天,你会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林鱼还要再说点什么,但求生欲作祟,她立马走人——她觉得再呆下去,荣时可能真要把她吃了。
林鱼忐忑不安的等了几天,荣时都没有后续动作,林鱼虚惊一场,再回头甚至觉得那天的争执还都是一场噩梦。
红烛不仅是服侍林鱼起居的丫鬟那么简单,还是她管家时候的一级特助,几乎算是皇帝身边的宰相了。
她初管家时,困难重重,自付有头脸的人不服管束,荣时告诉她,直接换个能用的便是。于是她果断先拿荣时的自己人开刀,踢掉荣时的一个管事,换上了红烛。
“……从那以后我就跟夫人一起过了,把国公府上下打点的妥妥贴贴。唉,咱们三爷是个爽快人,偌大国公府都交给夫人,自己不多一句话。”
当时林鱼和她都没什么经验,一切事情都是学习摸索着办,所以这不仅是知遇之情还是一起奋斗过来的情义。
同舟共济,掌权治家。
“三爷啊。”林鱼轻轻摸了摸下巴。
听红烛的语气就知道她对荣时当初那种毫不保留的信任和绝对的支持有多么感激。
毕竟谁都知道以林鱼这样的出身,想在国公府乃至京城贵妇圈站稳脚跟,那都不是男主人表面上的尊敬能实现的,她需要实打实的权利和能力。
林鱼猜测自己以前应该也像红烛这般,对荣时感恩戴德,心悦诚服,只当这是丈夫对自己这个草芥般的妻子精心的提携和培养。
可现在回过头细看,就会发现更多信息,比如,她管家应该管了两年多,但在她失忆后,荣时立即把整个国公府重新提了起来,用时两天不到。她罢工至今,国公府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丝毫没有混乱。
“三爷是个厉害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