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吃完了团圆饭,又吃了一会子茶,看着时候不早了,李芙与顾晏清向众人辞行,从明德院并肩出来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门口,李芙却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晏清问她怎么了。
宴席上他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可是仔细一想,除了上最后一道菜八宝肉圆的时候,李芙和卫王的气氛不太对以外,好似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芙儿?”
李芙回过神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叹了口气。
就是刚刚食案上那道八宝肉圆,做的味道太像母妃了。
小的时候,她和兄长都最爱吃母妃做的这道菜,母妃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女子,就连一向威严兄长,幼时都极爱缠在母妃的膝下撒娇……可而今不过才短短的十年,白云苍狗,物是人非,父王身边坐着的那个早就换作了旁人。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即便王氏亦是温柔似水,却依旧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母妃。
所以那道八宝肉圆,她只吃了一口,心窝子就泛疼了,触景生情,泪差点落下来。
母妃走得那样突然,又是那样凄惨,这么多年了,虽然她嘴上劝兄长不要怨怪父王,可同样是被母妃娇养大的亲生女儿,她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结,没有怨?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兄妹连心,心疼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兄长李循。
兄长若吃出了母妃的味道,心里,也一定会像她一般那样难受罢。
可是李循在吃的时候,除了动作比往常更慢些,神情依旧是淡淡,她见他慢条斯理地将肉圆放入嘴中细嚼慢咽,没有任何异常。
许是她多心了吧。
兄长是男人,男人总是没有女人细心敏感的……其实,她这么想倒也不是责怪兄长,甚至私心想着,兄长真的是忘了才好,毕竟,当年兄长可是亲眼见着母妃饮下毒酒……
李芙最终没有选择去问李循。
心照不宣,或许对两个人都好。
就像人不能总记着从前的,心里怀了怨和恨,身上就是负累。
一步步都是艰难前行。
*
李芙和顾晏清走后,沈虞和李循也准备回了。
“世子。”
出了门,李循的步子陡然加快,沈虞追不上。
“世子!”
沈虞又唤了他一声。
李循又极快地走了几步,才猛地顿住步子,回头看她,皱了眉:“怎么了?”
沈虞终于追上了他跟前,微微喘着气道:“世子,你走得太快了。”
大约是因为疾走,她莹白的小脸泛了浅浅的胭脂红,李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道:“嗯,那我走慢些。”
夜幕下,男人的脸一半隐没在了光影中,廊庑下几盏朗挂的羊角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颤巍巍地扫在他的另一半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整张脸耀得如同刀刻一般的挺拔俊美。
他紧抿着唇,神色淡漠如高山之雪,仿佛适才在屋中与她玩笑的男人并不是他,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卫王世子。
“世子,你……你没事吧?”犹豫了片刻,沈虞还是问出了声。
她觉着,李循语气和面色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我能有什么事。”李循面色淡淡地转过了身去。
两人并肩一道往回走。
到了盈月院门口,他说自己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叫她不必再等他先睡就成。
沈虞看着李循走远。
“回吧,别看了。”阿槿皱眉,把她推了进去。
今晚的月亮好圆。
沈虞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下了床,打开了窗。
冷风呼呼地直往里冒,入了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了。
沈虞看了一会儿月亮,将窗屉放了下去,拉上朱帘。
她重新换了件厚实些的大红金石榴夹棉长袄,拿了一件李循放在这里的银狐轻裘,小心地开了门独自去了琅玕院。
“世子不在这里,”琅玕院中的灯还没有灭,翠眉面带担忧地说道:“世子回来后去了书房,不过一炷香之前,世子又出去了,至于去了哪儿,奴婢们没敢问,世子也不要奴婢们跟着。”
意料之中。
李循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将自己的脆弱和伤口袒露于人前之人。
沈虞抱衣慢慢踱着步。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今晚的月亮很圆,好似它从未阴晴圆缺过,从来便是这么的美,这么的圆,悲欢离合亦与它无关。
李循负手静静地立在廊下,凝望着夜幕中的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寒意从脚底直往身上钻,没站一会儿,脚尖都麻木了。
李循却好似未有知觉,察觉不到寒冷般,孤寂地立在那轮明月之下,月光的清辉照亮了狭小的庭院,如同白昼一般,却多了几分清冷肃穆,他静静地想着事情,一时竟入了神,良久良久,身上忽地一重,一件暖和的披风便披在了身上。
沈虞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给他把披风系上。
李循微怔,“你怎知道我在这里?”无意间触碰到了她沁凉的手,转而握住,皱了眉:“你快回去。”
沈虞自然不会回去。
她微微一叹,低声说道:“世子,妾身错了,你责罚妾罢。”
她看向李循,眼中带了几分歉疚。
其实做那道菜之前,她特意打听过李循的口味,赵贵家的无意间提到李循与李芙小时都极爱吃先卫王妃做的八宝肉圆,长大后却不知怎么的,口味就变了,因她小时候也爱吃这道菜,这才想着做来试一试。
没想到,正好勾起了李循的伤心事。
他嘴上没说什么,但两人好歹也同床共枕了这么久,她心里隐隐约约地就察觉到了。
人人都说他深沉睿智、隐忍多谋,整个卫王府都要指靠仰仗他,明熙帝爱重栽培他。
可是人后的他,冷漠、多疑、敏感、孤僻,极少与人交心,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与她透露过半点朝堂之事,甚至于只要她做了一丁点儿不对付的事,他都要生气,连说一句都懒得。
他不是个爱说的人,有什么也喜欢在心里头藏着。
可这不代表他不在乎。
先卫王妃之死在卫王府是个禁忌,从没人敢提,而卫王与李循父子两人,虽看起来十分客气,李循待卫王也极是孝顺,封地有什么珍稀,都会先献给明熙帝和卫王。
但是这两个人之间,客气的太刻意了,甚至多了丝疏远和冷淡。
她猜,兴许李循母妃之死是与卫王有关。
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无法忘怀。
今夜确实是她做的不对,见李循没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世子,妾身不是有意……”话还没说完,下一刻,李循忽地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他将下巴隔在她柔软清香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别动。”
“让我靠一靠。”
他抚着她单薄的背,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那般的瘦弱,可是这样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他难受的心绪竟奇异的平复了许多,还有种有踏实的感觉。
女孩儿的肌肤柔软滑嫩,他忍不住再次弯了弯腰,将冰冷干涩的唇贴在她的肌肤上,贪婪地攫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颈间痒痒的,他细碎的吻渐渐落在她柔软的发和细腻的肌肤上。
无关情.欲,不带半分的急迫,温柔而平和,他好像只是想找一个停靠的港湾,而沈虞刚好站在他的身边,他便不顾一切的停留了。
此刻的他,如一只蛰伏冷血的兽,终于露出了背上血淋淋的狰狞伤疤。
本来也没想说什么,毕竟过去的事情再旧事重提,亦不过是一段伤心的往事。
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这样的她,他终究是没有忍住。
他是李循,是卫王世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也同时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普通人,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兄长护着他,母妃疼爱他,就连如今待他十分敬重的父王,曾经对他亦是爱意深沉、严父如山。
可是这一切都在明熙二十三年那一年土崩瓦解。
“那一年我九岁,因静愍太子之案,舅舅和外祖父一家被连坐,皇祖母生怕母妃耽误了父王,便从宫里给母妃赐来了一杯鸩酒。”
他的声音低沉悲切,丝丝缕缕散在寒凉的朔风中。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循都始终忘不了那一日的场景,“我躲在母妃屋里的碧纱橱里,眼睁睁地看着她饮下了皇祖母赐来的毒酒。”
“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杯普通的酒,后来……后来,我看见她嘴角流下大片的鲜血,我吓坏了,才知道那不是一杯普通的酒。”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想上前打翻那杯毒酒,可是张嬷嬷却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巴,她哭着说‘世子,不要去,让王妃走的体面一些吧’。”
“我不懂,不懂为什么母妃一定要死,才能保全卫王府,难道决定卫王府命运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吗?我挣脱了张嬷嬷,抱着还残留了最后一丝气息的母妃破门而出,我想去找大夫,我觉得我一定能救她,因为我是皇祖父最宠爱的孙儿。”
“可是打开门后,我发现父王就站在门口。”
说到这里,他悲凉一笑,“呵,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哭着求他,救救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