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绾音暗自吃了一惊,抬头去看爹娘。
周让与周夫人同样也是满面惊诧。
从前总觉着那位贵人心思捉摸不透,身居高位,薄情寡义,喜怒无常,并非良配。
先前他打了声招呼就强行住进周府,周让夫妇还食不下咽了好几回,就担心这位贵人胡来,强迫沈虞,霸王硬上弓。
可观他在周府住的这几日来,除了每晚会到沈虞的房中坐到深夜外,竟一直保持着礼数,即便是进人家姑娘家的闺房,也只是隔着一扇屏风,坐在房门口非礼勿视。
白天也极少去骚扰沈虞,多半不是在处理公务,便是教习周澄,给夫妻两人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太子殿下是真心悔悟,想要与自家外甥女从头开始?
可不管怎么说,这桩婚事周让还是不赞成的,太子在这里多住一日,周让的心就愈忧虑几分,生怕沈虞沉不住气,应了太子。
嫁入天家,纵然光耀门楣,富贵荣华,可宫门一入似海,前朝如卫后那般的颜色亦有色衰爱弛的一日,谁又能保证太子日后不会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更何况,太子这般英明神武又相貌英俊的男人,想要嫁入东宫的女人如过江之鲫,权势于他而言重于性命,彼时他能为了围剿赵王抛弃沈虞,就极有可能再抛弃第二次、第三次……
他不希望沈虞和太子回去。
即使是一辈子嫁个平凡人,只要平安顺遂,无灾无难,他便十分满意了。
好在如今看来,沈虞尚且能沉心静气。
“走便走了,偌大的杭州城还能容不下他那尊大佛不成?”
周让给沈虞夹了一只珍珠团,淡淡地将此事在一家人面前揭过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能想清楚最好,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日后家中都不许再提他。”
用完晚膳后,周让留下了沈虞,和颜悦色道:“小鱼,前些时日淮安去了南屏山剿匪,不幸身边人出了奸细,里应外合,泄露了行军路线,他受了伤,你可想去看看他?”
顿了顿,又说道:“不想去也没事,我已让你舅母给杭州府廨送去了一支老山参,他身上受了些轻伤,想必没过多久便能痊愈了。”
沈虞微怔,“他是……被身边人出卖,才受伤的么?”
周让说:“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
沈虞垂下乌浓的睫毛,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周让未曾注意,只捋着美髯,长长一叹,“南屏山的匪患也有五六年了,咱们苏杭二州的富庶物丰,风调雨顺,朝廷这几年却总忙着打仗,调走了折冲府的府兵,杭州府廨的那些皂吏就更不用说了,一个赛一个的不中用,反倒帮着那些山匪打自家人,害的淮安也受了伤……”
月明星稀,正房的门“嘎吱”一声开开又被关上,惊起枝桠上的乌鹊无数。
春山院中,一见沈虞回来,周绾音立时扑了上去抱住她,歪着小脑袋道:“表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面色不太好?”
“表姐没事。”
沈虞微微笑了笑,摸摸绾音的小脑袋,两人一齐坐下,她说:“这么晚了来寻表姐什么事,说罢。”
周绾音耳根微红,“没什么事呀,就想和表姐随便聊聊。”
沈虞还能不知这丫头的脾性,瞥她一眼,“知道你想打听谁,放心吧,他这次应当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周绾音闻言才算是松下一口气,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乖乖,这位贵人在咱家待一日,我这心上就多忐忑一日,所幸他今个儿是走了,但愿往后也不要再回来。”
沈虞饮了口茶,又款款放下,神情静默。
微弱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肤,颜如舜华,饶是周绾音见惯了她这般容色,也禁不住痴愣一回。
这几年不见,她觉着表姐变了多了,虽然稳重沉静了不少,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鲜活明媚了。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她既羡慕沈虞,又同情沈虞,太子殿下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是他那样的优秀的男人世间少有,如果表姐依旧忘不掉、放不下,她其实心中也能理解。
周绾音托着腮,喃喃道:“表姐,喜欢一个人,真的能喜欢一辈子吗?如果终是错过了那个人,这一生还能遇见对的良人么?”
刚及笄的小姑娘,正是年少慕艾、情窦初开之时,已经为了自己的将来愁肠满腹。
她喜欢魏恒,可是两个人之间的阻力太多,若是魏恒无法高中,两人便注定无缘,从此后萧郎路人。
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她不可能再等魏恒一个三年,爹娘不会允许,即便答应,若三年之后依旧是落榜呢?
明知魏恒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可她就是心里难受,心中的苦闷无处倾诉,除了沈虞,她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
忸怩了一回,周绾音方才下定决心,捏着沈虞的袖口的缠枝芍药小声将一切如实相告,包括今日魏恒突然上门表白心意。
“……从前我虽与他心心相印,亦知他也是心悦与我,可他总是对我保持一段距离,若有若无,实在令人恼恨,我本想他若一直如此,我便与他断了罢了。今日他却忽然上门来,与我敞开心扉,说明朝春闱若高中,便上门提亲,叫我一定等他,勿要转意,我当时又惊又喜,又恼恨于他……”
周绾音忿忿说完,望向沈虞,却见对方神游天外,诧异道:“表姐……表姐,你在想什么呢,可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
沈虞默然片刻,轻声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肯定是要等他的呀!”
周绾音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闷闷道:“我喜欢他,自然便要等他,可他如果明年春闱不中,我与他就从此有缘无份,我从不介意他的出身与门第,荣华富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
“我喜欢就是他这个人,便是他一穷二白,我与他吃糠咽菜,只要他知晓上进,我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我想要他赶快上门提亲,说不准爹爹爱重他,一时应了呢?可是他拒绝了我,我心里难受……表姐,呜呜……”说着就扑到沈虞的怀中,抹起泪儿来。
小姑娘小小的脑袋里,藏了许多的心事,怪不得这几日都不得笑颜。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温柔地抚着妹妹柔顺的长发,开解道:“魏先生心思深远,人又稳重,他若真只是喜欢你的身份地位,定是比你更迫不及待地想将这桩婚事应下呀,可是他为了你,放下手头安逸的日子不过,去应明年的春闱,若不是真的喜欢你,又怎会多此一举呢?”
“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与她朝朝暮暮时时刻刻不再分离,可是真心爱一人,却可以为了她容忍漫长的孤寂与等待,哪怕是从此错过放手。”
她摸了摸周绾音的小脑袋,“所以,你明白了吗?”
周绾音想了半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不过表姐这样一说,好像他还挺喜欢我的。”
小姑娘的悲伤很简单,喜悦也很简单,颦蹙了多日的愁眉终于展颜笑开,可她仍旧不死心,勾着姐姐雪白优雅的玉颈,好奇地问:“如果姐姐是我呢,姐姐会怎么选?”
她吗?
沈虞安静地想了一息,“若是姐姐在你这个年纪,只怕是和你一样。”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以肆无忌惮的玩闹,是因为知道被人偏爱。
如飞蛾扑火般的奋不顾身,是因为知道除了那个人,这一生她将再也不会拥有那样好的光景,那样温柔的少年郎,那样纯洁而真切的情谊。
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承担不了的结果,她甚至都不会开始,心如止水,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那个人,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她笑了笑,轻轻地捏绾音的鼻梁,“今日之事我暂且不告诉你爹娘,只是你日后也不许再私底下和他见面了,叫你爹娘知道,定是要挨打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还是表姐最好!”绾音软声道。
*
日子如流水般过,不知不觉一晃又是数日。
眼见入了深秋,沈虞怕冷,便几乎足不出户了,安心在家中过冬,只闲来无事时再与周绾音一道出去走走。
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屋中看看书、作作画,或是教绾音抚琴。
这日深夜。
她如往常一般在灯下看书,只有些心不在焉,许久也不翻一页,看了没一会儿就不知神色飘忽到了何处。
直到耳旁突来传来的“咕咚”声将她惊醒。
“采薇?阿槿?”
沈虞放下书,低低唤了两声,却无人应答。
好像是轩窗那边传来的动静。
沈虞扫了一眼,这时已无声响。
她便举起书,扫过几眼,这次却更看不进去了。
她心中微微一叹,复又放下书,缓步踱到轩窗旁,用木支将窗屉慢慢支起——
等等,地上隐约躺了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一摊,还有血腥气?
沈虞低下头,瞪大双眼。
看了足有十息的功夫,突然扔了木支,推门跑了出去。
李循!
……………………………………
李循倒在沈虞的窗下。
他受了很重的伤,前胸后背大腿几乎没一处完整的地方,可以说是皮开肉绽,结痂又挣开后血污沾透了衣衫,因他着的是玄衣,血迹不显,一眼望去只是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用手一摸整件衣袍却都被血浸的发硬,天气一冷,血污结冰,贴在身上犹如未曾捶捣过的新衣,又冷又硬。
沈虞吃了一惊,她半蹲在地上,托起李循的脸,低声唤他,“殿下,殿下?你醒醒!”
接着轩窗透出的烛光和廊庑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角灯,沈虞挨得近一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过几日不见,他的脸上竟生满了细碎青刺的胡茬,捧在手中只觉粗糙又扎人,明明冷得牙关打颤,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通红一片。
长睫低垂,眼底下透着沉沉的乌黑,脸上憔悴疲惫之态浓重而醒目,如果不是这熟悉的轮廓与眉眼,沈虞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李循——
在她的眼中,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孤傲自负,睥睨一切,他永远强大,严厉,悍然,智珠在握,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她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疲惫与憔悴,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的精力旺盛、神采奕奕。
以至于看到这般狼狈的他,她捧着他那消瘦得几乎颧骨凸出的脸愣了许久,心中竟空落落白茫茫的一片。
他……究竟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殿下,殿下,你醒醒。”
她放轻了声音,在他耳旁柔声轻唤。
男人的长睫颤了颤,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想要努力睁开双眼,但他尝试了许久,干燥皲裂的薄唇动了动,似是吐出了一个“虞”字,终究是没有气力,头一歪又平静下来。
沈虞环住他的胸口,努力想将他抱起来。
可惜两人之间身形差距太大,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额头都开始冒汗,他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办法,沈虞只得将阿槿与采薇都叫起来,三人一道合力将李循抬到了屋里她的床上。
采薇出去又灌了两个汤婆子,填了一个暖手炉,匆匆进来塞进温暖的被窝里。
阿槿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骂道:“这个混蛋,大晚上又跑过来做什么,还嫌周府不够烦他吗?”
沈虞紧抿着唇没有言语,抬手接过热水,绞湿了帕子扭干,替他仔细擦去脸上的血污。
手背上也布满了细小的刀口,沈虞托住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却攥成了一个拳头不肯松开,仿佛攥了什么东西。
沈虞用了力才掰开,从里面掉出一只脏兮兮的荷包落在她的裙摆上。
沈虞一怔,将荷包捡起。
是一只滚了银丝线的青缎荷包,荷包其实已有些掉色破旧了,只隐约能看见上面似乎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松鹤耳鬓厮磨。
这只荷包,当日不是被自己扔了么,怎么又回到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