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岭西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少年努力的思考殷岭西的话,觉得自己还是不理解,看向顾眠凉:“义父,我不是他师尊……”
顾眠凉却沉默下来,没说话,只是将雪灵蚕拿过来,缓缓的封进少年体内,那股清凉的生机徐徐发散,生生将少年将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少年更茫然了,他似乎恢复了些力气,翎羽无措的动了动。
他提醒道:“义父,翎羽……”
顾眠凉面无表情,眼中的泪却重重砸下,一遍遍哑声开口:“不要了,不用翎羽……”
他该庆幸自己回来的早一点,只花了半日的时间,否则他怀里的小雀儿,是不是连翎羽都已经拔下来了。若他再晚一点,是不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永远离开了……
少年呆了片刻。
不懂顾眠凉为什么就不要了。
他想了想,觉得或许是自己选的时机不对,于是道:“那等我的寿元再补回来,义父什么时候让我来,我再来……”
他认定了顾眠凉对他好,是为了他的寿元和翎羽这件事,宛如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他不信了,不信顾眠凉会真的喜欢他。
就是……又要多活一段时间啊。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自我厌弃。
顾眠凉看着他毫无求生欲的眼神,心头漫上一股无力的悲凉。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若不告诉云浮真相,今日这种事情,绝对还会再发生。
他想清楚之后,深吸一口气,温柔的抚开少年的碎发,“想听听我之前的故事吗?我记得你之前一直想要我讲。”
殷岭西猜到了让的想法,默默的盘腿坐下,用魔气在这里撑起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寒风都挡在外面。
少年果然乖乖的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很长,但也很短,少年安安静静的听着。
或许放在之前,他会为这个故事流泪,但现在不会了。
早在第一次唤灵的时候,他眼泪就已经流干,他忘记了如何去笑,也记不得该如何哭,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里,丝丝缕缕的,层层堆叠。
直到他听到——
“后来,我就捡到了你,像上一世一样将你养大,但太过执念与过去,一直没有发现,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
少年眼睛微微睁大。
殷岭西也走过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师尊,我也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若我那天在桃林将你认出来,一定不会有今日。”
他们一人一句,脸上温柔的爱意是那么的相似,但落进少年耳里,却嗡嗡作响,将他的思绪搅得乱哄哄的一团糟。
少年茫然反驳道:“我不是,我是云浮啊……”
顾眠凉柔声道:“……没有记忆也没有关系的,你们是同一个灵魂,是同一个人。”
“我真不是他,”少年罕见的慌乱起来,雪灵蚕让他了些力气,他挣扎着从顾眠凉的怀里起来,摇摇晃晃的站稳。
他望着顾眠凉,又看了看殷岭西,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无助,“我不是他,我真的不是他,我是云浮……”
少年眼圈微红,呆滞的眼中头一次注入了这么强烈的反抗色彩,情绪甚至近乎尖锐,“义父,我不是他。”
“我、我怎么会是他呢,我生在妖族,长在妖族,我不是他,你看看我义父,我真的不是他……”
少年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了冰棺前,他下意识颤了一下,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他费劲的将那冰棺推开一半,指着里面那张清冷如仙的脸。
“你看,他……”少年语无伦次,焦急的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他指着棺材里的那张脸,又指了指自己丑陋的右脸。
从胸腔里拧巴出来的焦躁和绝望,声音断断续续的,轻极了,挤压出来无声却刺耳的哽咽,“你看啊顾眠凉,看、不一样的……”
像一个无法证明自己没偷东西的小孩。
只能含着泪,在一声声逼问中,固执重复的说那一句无助的话。
顾眠凉满眼痛色:“阿拂……”
“……”
少年缓缓抬眸。
濒临崩溃的精神被这一声‘阿拂’生生逼到了悬崖边,他不知道这个‘拂’到底是哪个字。
他目光转向旁边的殷岭西,稍亮了一下,忙不迭道:“我们在桃林见过的,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叫云浮,你快告诉他,我不是剑尊,我是云浮……”
殷岭西不忍的偏过头去。
少年不吭声了。
身后的两尾翎羽华丽却黯淡,静静的拖在地上,偶尔会动弹一下。
都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话。
没有人相信他。
少年像是陷入了某种魔怔,他摇着头往后退,嘴里呢喃不清,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前方是一具棺椁,身后的万丈悬崖。
细碎的石子顺着悬崖边滚落下去,下方是阴森晦暗的雾气。
顾眠凉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与殷岭西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浑身紧绷起来,时刻盯着少年的动作。
顾眠凉安抚道:“阿拂,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好吗,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你先过来,不要再往后了……”
他慢慢的往前,少年似乎是被安抚住了,不再动弹。
可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少年却疲惫的闭上了眼,放松的向后一仰,红衣烈烈,如折翅之鸟,从云端坠下。
隐约听见一声不真切的嘶吼:
“云浮——”
少年的意识被泥沼裹挟着,沉沉的拉入黑暗中。
……
竹屋内。
床上躺着一个瘦削的少年。
阿软叹气:主人,睡够了吗?
距离上次他落崖已经过了数日,妖皇宫的医官来了无数趟,得出的结论始终都只有一个:赤君殿下身体好转,但不愿醒来。
拂知慵懒:差不多了,我在这个身体里待了三百多年,时间太久了,越来越难受。
阿软心疼:主人加油,我们快些去找下一个碎片。
拂知:……舍不得美人,你看,他之前哭的多好看
阿软:……哦。
拂知:哎,犟了这么久,该给些甜的了,我再舒服一段时间。
……
顾眠凉端着药进来,坐在床边,正准备向往常一般喂药,低下头却冷不丁望进了一双毫无情绪的凤眸。
他心中一紧,顿时将药放在一边,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轻声:“醒了?”
少年眼珠微微一转,开口说了的第一句话,神色淡淡的:“……我是云浮。”
平静的不像话。
几乎是瞬间,顾眠凉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同——比之前的呆滞,现在更倾向于正常人的反应。
顾眠凉顺从道:“嗯,你是云浮。”
“……”
少年闭了闭眼,半晌,“我不想看见你。”
顾眠凉微顿,温声道:“好,先将药喝了。”
少年偏头道:“我自己喝。”
这是一种无声拒绝的姿势。
顾眠凉抿唇,还是妥协了,手背碰了碰药碗,确定温度正好,“不要等药凉了。”
语罢,见少年仍旧没有反应,他只好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他走后不久,少年就慢慢的坐了起来,目光落在那碗药上,眸中哪还有半分冷静,只有漆黑不见底的抑郁和疯意。
他也游魂一样,端着这碗药,慢吞吞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盆栽边上,纤长苍白的手指一翻,棕黑色的药汁就渗进了泥土里,半点痕迹没有留下。
指尖沾了些药汁,少年看了半晌,小声呢喃:“好脏哦……”
于是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一下,抹干净之后闻了闻自己的手指,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恶心的情绪。
他将碗放在桌子上,赤脚走到门边,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隔着门缝,他小声的说了一句:“……想洗澡。”
说完,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了桌边等着。
过了片刻,顾眠凉进来,熟练的将洗澡水准备好,蹲在少年面前,柔声道:“要我帮忙吗?”
少年也不看他,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
顾眠凉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好,我在外面等你,洗好了叫我。”
语罢他出去,将门关上。
殷岭西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压低声音:“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顾眠凉皱眉,“比之前要好,反应也快了不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除了刚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能察觉到情绪的话之外,他就再没感受到云浮有什么情绪波动。
“你去妖皇宫问问情况。”
殷岭西待在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对妖族的情况摸索的差不多:“最近疫病肆虐,妖族医官人手不足,要想调过来,怕是要花一些时间。”
他思索片刻,对顾眠凉道:“我尽量快一点,你好好守着。”
顾眠凉颔首:“我知道。”
殷岭西匆匆离去,顾眠凉就静立在门外,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灵识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房间内。
浴桶内蒸腾着缭绕的雾气。
少年慢慢的站起来,指尖落在自己腰间,解开了衣结,勾开之后,他随手脱下来扔在椅子上,银丝铺在背上,揽住瘦弱的肩头。
紧接着是下半截的衣物,他脱的极慢,身上每一寸线条都暴露无遗。到大腿的银丝,晃动间,后背的美人骨隐隐约约。
衣服已经褪到了腿弯,银丝散落两旁,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以及……
外面守着的顾眠凉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少年嘴角几不可查闪过一丝笑,将自己脱的干干净净,顺手将桌上的碗拿走。
修长的腿跨进浴桶内,发出两声轻响,少年仰在浴桶内,任由热气腾腾的水将自己包裹。
他身体现在虚弱的很,本就没有几分力气,攒了一会劲之后,手指微微用力,在水中将碗磕碎,接着水的缓冲,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
少年拿着一块碎瓷片,悄无声息的将自己的手腕割开几道口子,殷红的血极快的流出来,那血将清澈的水染红。
他看着这红色,像是入了迷。
赤羽族的血,是最干净的血。
少年轻声道:“我就……弄一点出来,待会洗干净,就停……”
他虽然不是很想活,但义父这么辛苦的不让他死,他很累,却更不愿意看见义父伤心。
他说着,血越流越多,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是大脑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轻。他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云上。
舒服极了。
少年的手臂无声滑落在浴桶中,眼皮挣扎了几下,还是慢慢的闭上了。
顾眠凉在外面,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感,他细细探了探房间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少年心跳的声音在变弱。
等一下……
顾眠凉霍然转身,三两步冲进了房间内,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端。
浴桶中,少年面色上还有被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只是露出来的肩头惨白,其余的部位掩在猩红的血水里。他歪头靠在一边,嘴角还有一丝放松的笑意。
顾眠凉浑身的血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