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春衫楚楚腰,此是清风好时节。箫娘脸上的淤痕已消,自那日夜谈,席泠默许了她带着私欲的示好,她便将买的那匹孔雀绿绢布拿出来,为他裁新衣。
是一件窄袖圆领袍,衣襟领口镶滚细细一圈月魄苎麻边,正收针脚。却看晴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只白玉小炉篆、并一小匣子香塔。
这厢搁在院内石桌上,拂裙与箫娘对坐,“这香炉跌碎了盖,姑娘不要了,叫拿去丢。我晓得你这人,虽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偏好这些文雅东西,拾起来给你,你搁在卧房里玩耍吧。”
那炉篆除了没盖,别的倒都精致,兽耳上雕着繁脞的藤蔓,对着日头尤显晶莹剔透。箫娘瞧得眉开眼笑,捧起来里外翻看,“你们家还真是不得了,这样好的东西,跌了个盖,就不要啦?”
“不值钱,”晴芳障帕笑她,“瞧着是白玉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这种东西,讲究个四角齐全,失了盖,也典不了钱,不然还能有你的?早叫那些婆子丫头拾去了。来,点个香塔试试。”
香塔也不知是什么炼的,蜜香隐隐,箫娘纤长的手扇着袅袅烟,阖着眼笑,“是水沉香,莞香,广州府的料。”
晴芳轻提眉黛,“哟,你还懂这个呢?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朝我汉子要了些,他管着库房,有些使不上的散料。”
见黄的杏散着一缕酸楚,萦绊在箫娘心甸。她淡淡一笑,过往就在不经意的一挥袖间散出来,“嗨,我到吴家前,是在仇家伺候,他们仕宦书家,最爱这些香啊墨的,不懂也学了些。”
“应天府仇通判仇大人家?”晴芳乍惊。
“南京城,还有多少姓仇的?”箫娘翻着眼皮笑,树荫匝在西厢窗户上,将窗纱映成一汪绿水。
斑驳的光影里,她的乌髻影在窗户上笑得颤颤巍巍,“我十三岁给他们家买进府里学戏,我们拢共八个人,后来太太嫌小戏子们搔首弄姿的带坏家里的爷们,就都给卖了,我就给卖到了吴家去。”
晴芳点着下颌笑叹,“南京城就这样大,大家兜兜转转的,总有些瓜葛。我们家的表姑娘就与他们家有婚约,你又是我们家的邻居,叫表姑娘晓得,恐怕要偷偷向你打听他们家爷们的习性如何呢。”
“他们家爷们也多,有三位公子呢,你们表姑娘定的哪个?”
“大公子仇九晋,今年二十有一,年前就定下的,表姑娘如今十六了,定的明年过门。”
箫娘的笑颜一瞬僵滞,仿佛还陷在一个烈焰焚身的火坑里,身怀坠楼之痛,没来得及抽身。晴芳窥一窥她发怔的脸,推一把她的胳膊,“怎的,这大公子习性不好?”
她适才有遥远的回忆里拔出神魂,心肺里涨满恨,只想把“吃喝嫖赌打老婆”之类的恶名都给他编排一遍,以泄遗恨!
可抬眼西厢,席泠将来是要入仕的,不好得罪官场中人。她便咬碎了那些旧日情仇,往肚里咽,嫣然一笑,“将将就就、勉勉强强吧,说不上好坏的。”
晴芳安定心,“将就也罢了,你不晓得我们表姑娘那蛮横性子,又不过是江宁县县丞的家室,配人家六品通判的门第,还想怎的?得,我回了,你空了往我们那里去坐坐。”
比及人去后,箫娘仍坐在原处,怀抱着孔雀绿的圆领袍,把一张刮愁带怨的脸埋进袍子里,深深一吸气,便是五月的阳光、与杏酸的味道。
仇九晋——
这是她众多不光彩的过去里,最想遗忘和抽剥的一段。天长日久无人提及,她以为这个名字与她的心皆已被世故尘封。
可在今日,一个日影昏昏的正午,仍然被晴芳几句话惹得眼朦胧。
惨绿在窗,烟炉半烬,箫娘呆坐了半日,把香炉搁到西厢屋里,就放在席泠的书案上,一并把她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此。
席泠进门就嗅见一股水沉香,见她正掣着袖口,将他的笔管子举对窗纱,擦了又擦,用粉嫩嫩的指甲细心地拈出三两根参差的笔毛。
他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心里有微微异动,好像她真是他的母亲,温柔地,把她余生的都别无选择地押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儿子身上。
这感觉很吊诡,他忽然生出一丝惶然,怕自己前途惨淡,令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