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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愁去(十)(1 / 2)

夜来风霜重,偶有折枝声,除了这些,万籁俱静。月亮悬在低墙上,压着瓦上的雪,白成一片。

席泠没烧完的晚饭,箫娘接着去烧来,摆在正屋里,两个人岑寂着吃过,箫娘就预备睡了,从头至尾没提过身契的事情。

西厢比正屋暖了许多,席泠自己不烧炭,寻出来的那个破旧炭盆,只搁在箫娘屋里。箫娘此刻就撑坐在床沿,一双嫩白的脚丫子泡在个木盆里,热气蒸腾,发得她浑身骨头都有些软,好像她是一株嫩芽,想开花。

偶然哗啦啦的水声吸引席泠的目光,他站在门前,往她白馥馥的脚瞥一眼,又端正地收回去,“抱歉,我不晓得你在洗脚。”

“不妨事。”女人的脚不好多瞧,可箫娘向来无甚廉耻心,见席泠要转背走,她忙喊他:“你进来呀,风口里站着,病了又当如何?”

他跨门进来,把夜风与星辰阻隔在外,走到跟前,递了张爬满字的纸给箫娘。箫娘虽不识字,却认得上头盖的衙门宝印,是她的身契。她几乎惊骇地抬起眼望他,“不是不卖么?”

“不卖。”席泠垂了手,月不染尘的眼爬在她脸上,“你又不是猫猫狗狗,怎能随意买卖?你自己藏好,别给人拿去。记住了,仇九晋也别给,回头往衙门去把契底销毁。”

他很是不放心,又稍稍吊眉,“记住了么?”

“记住了。”箫娘把身契谨慎地折起来,心底陡然涌来浩瀚悲伤,像一片翻涌的海,恐怕要从她眼里倾倒出来。

她不敢抬眼,忙把他支开,“灶上还烧着水呢,麻烦你,给我再打一壶,我再泡一会子。”

说话间,她把地上有些凹陷的铜壶提起来晃晃,叮叮咣咣,像个指令。席泠果然去接了,提在手上,又顿步,微挑下巴睨她,“不是说你侍奉我,如今怎的反倒使唤起我?”

箫娘吊起眉梢,把眼睁得大大的,让细风吹干湿的眼,“哎唷,叫你打壶水就是使唤你呀?顺手的事情嘛。我成日间伺候你,这点子小事情你还不能伺候伺候我?”

他没作声,开门出去,门缝里扑来朔风,不曾吹散箫娘的目光,她透过那条宽缝,追着他的背影去,又追着他回。

伴着注水潺潺,箫娘稍抬看他英气咄人的面庞,眼神剥落了算计、精明、市侩、乃至庸俗的一切,十分纯净,“席泠,你听,外面的雪多大,河边像是热闹呢,有人放炮仗。”

她头一回叫他的姓名,席泠稍有惊愕,搁下铜壶,把案上生锈的银釭搁在床头的杌凳上,“再两日就是年节,放炮仗的多,官人相公出来走动销账的也多。”

“隔壁何陶两家也好热闹,你听见没有,快二更的天,还有人在外头走动。”

“下人们忙碌。”

那是闹哄哄的世间,在隔墙之外,繁华之所。箫娘向往半辈子了,她吊起耳朵倾听,未几时,外头的动静渐渐消弭。她鼻梢里呼出缕气,好像遗憾,“又没动静了。”

席泠看她侧耳的模样像只俏皮的猫,雪白的毛轻盈地扫在他心坎上。他捏着钳子翻翻炭盆,又添了几枚炭在里头,“不怕,这屋子还从未闹过什么鬼神精怪。”

灯烛拔得老高,交映着盆里的炭,照得箫娘的脸有些发红发烫。

她原本是不怕的,被他提起,反有些惧怕,便趾高气扬地朝另一根杌凳指一指,“你搬个凳子来,我们说说话,等我睡了你再去。”

这要求过分得都有些刻意了,可席泠真就搬了凳子坐在床前。

箫娘起先很高兴,还有几分得意,洋洋地帕子擦了脚,缩进被窝里,在枕上咯咯偏着脸与他说话,“我小时候跟着舅舅,年节里也放两个炮仗玩耍,有一回脚下打滑没跑开,炸得我耳朵连响了好几天!”

唧唧咋咋的,像只吵闹的麻雀,把这岑寂的小院聒得鲜活有了人气。席泠心里难得添几分人情味,与她淡淡提起,“幼时我也与母亲放过烟火,那时候家中还有几个钱。”

“烟火我倒是没点过,舅舅家中也穷,就是耍两个炮仗。”箫娘在枕上挪挪脑袋,把手垫在腮下,“你娘长得什么模样?”

“不大记得了。”席泠垂睨她红扑扑的脸,笑了笑,“只记得很美。”

“我猜也是,你这样出世的相貌,你那个王八爹又长得那样,必定是你娘很美。”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帐子还挂着,一条弯弯的弧线,切割了席泠半张脸。箫娘只瞧得见他轻薄的唇,时而牵动,多数闭阖。

他清冽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温柔,忽如春风,卷来箫娘的很微不足道的记忆。她记起年头的初春,她跟着牙婆几乎穿越了半个南京城,落停在暖洋洋的春光里。

她在人堆里流离这许多年,唯独好似在这里生了根,现在又要把那些丝丝缕缕的根须□□,总有些不舍得。

大约是这个原因,她的手在枕边攥呀攥,不留神就攥出条绢子,提在眼前一看,是早先给辛玉台的。她不耐烦地往地上丢,“晦气!”

席泠拨开半阙帐,“怎的?”

“给先前给那辛玉台做的,瞧见就晦气,快丢出去!”

“上元县县令辛大人家?”他松了手,半阙帐继续遮住他的眼,看不出情绪,只剩两片稍薄的唇翕动,剪出蕴凉的声音,“他家的小姐不是与仇九晋定了婚姻?你怎的还给她做活计?”

箫娘把嘴轻撇,“有哪样要紧?干系是干系,钱是钱嚜。我虽说不喜欢她,可有银子的差事,我还是要做的。谁知她耍着我玩,叫我做了,又不给钱,恨得我想把她家一把火点了!”

“这么大的怨气……是为着仇九晋才不喜欢她?”

“倒不是为这个。”提起来,箫娘便一肚子的火,翻身坐起来,“就是不喜欢她,不就是个县官家的姑娘么,当自己好不得了的千金小姐!回回撞见她,总跟我过不去,要给赏钱么,也不爽爽利利地给,总要把人奚落几句才罢。”

越说越是上火,到最尾,那娇滴滴的嗓音高吊起,有些放纵,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就是瞧不惯她那副嘴脸,就是恨不得撕烂她的嘴!行不行?!”

席泠露在帐下的嘴巴牵一牵,笑了,“行。”

利落干净的一个字眼,蓦地往箫娘心头戳了一下。没有人如此纵容过她毫无道理的嫉妒心,或者说,没有人纵容过她尖锐的脾性。

她一直是个低贱的戏子、丫头、清贫百姓,千好万好,就不该长一张刻薄的嘴,也不该生一颗要强的心,更不配拥有贪婪的欲。

可是席泠总对她一让再让,让得她生出点良知,倒下去,往帐壁翻了个身,背对他,“我要睡了,你去吧。”

身后杌凳咯吱响了两声,紧着是吱呀的动静,开了门前的月,又闭了那轮月,只剩冰清满玉瓶。

好半日,箫娘迟迟不敢翻身,她怕向灯泄露她眼中隐隐的泪光,也怕向自己泄露那一分一毫的动摇。

她不能动摇,像她这样贪婪无耻的人,怎么能被几枚炭、一壶水、一点廉价的“付出”打动呢?即便那点炭的确带给她温暖。

但凛冬将末了,余炭没了用,她更坚定地想要价值千金万银的讨好。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仇九晋就使了顶八台的软轿来接箫娘。箫娘连个包袱皮也未打,两手空空,只换了件崭新的大红洒金长袄,罩着桃粉的裙,匀得粉扑扑的腮,描着细细的小山眉,身上是颜色堆出来的精神,眼里却空空的,像莺燕离巢,未有归期。

外头小厮随轿夫等候着,箫娘开门出来,朝正屋窗户上望一眼。犹豫后,终归是去叩了几下窗,“泠哥儿,我去了,等我那里收拾妥帖了,你去坐坐。后日年饭,你搁着,我回来做,啊。”

里头暗沉沉的也没声,等待的刹那,世界一切喧嚣都静止了。

顷刻风声簌簌,她失落地走出两步,又不死心,旋裙回来,贴着窗纱一行听一行讲:“衣裳也放着,我回来给你洗啊,你男子汉会洗哪样衣裳?锅里温着饭,灶里头还有些星火苗子,你起来记着吃,吃完记得把灶灭了,仔细房子点了!”

席泠坐在榻上未点灯,把手朝她的影子覆上去,虚妄地抚摸两下。她的嘴像把算盘,打得叮咣响,出口不是分斤拨两,就是精明算计,待谁都是副市侩嘴脸。

恐怕她自己也不晓得,其实她的心并没有那么庸俗。谁的心不是鲜红活跃地跳动?只是孤苦半身,寻情不见,求爱不得,便退而求其次,把财势当做了唯一期待。

但席泠知道。也仅仅是席泠知道罢了。

箫娘是懵懵懂懂的,她没念过书,缺些慧根,不懂得审视自己。

软轿轻颠起来,沿着宽宽的溪,汇入九曲回肠的秦淮河。跌宕如绵长的心事,她呆坐在里头,红墙红裳映得她的脸也透着诡异的红。她死活也想不通,怎的眼是空的,心好似也空了几分,仿佛残缺一片。

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与谁都没牵连,她只是形单吊影,走失在纷扰的人世间。

不一时,华筵挨着轿子,隐隐听见里头啜泣之声,低低压着,像只奄奄的黄鹂。他随口打趣,“姐姐哭什么?这回就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与爷离散这几年,从今往后,就都在一起。小的还仰仗姐姐在爷面前关照关照呢。”

“呸、谁哭了?”

箫娘掀帘子巧啐他一口,粉嫩嫩的腮,点缀着珠饰翠钿,尤显得宝月霞云,晔晔照人。最是那一对哭得红红的眼圈,像两个万尺旋涡,拉着人往里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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