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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乱(十)(1 / 2)

不论如何,能由个小小县丞一跃为四品大员,仍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当夜席泠归家,预备将这喜讯告诉箫娘听,几不曾想一推门,院门未楔死,留了个缝。

正屋卧房里亮着一圈昏昏的灯,撩开帘子,箫娘瘦瘦的背趴在炕桌上,针线篮子丢在一旁,拿一根莲蓬细银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灯芯。

那火苗在她手底下倏明倏暗的,对着窗外模糊的一篾灰的月,世界也在她手上一下无趣了。席泠心里的喜事随满室空寂的情绪被抛诸脑后,只惦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为什么不把院门栓上?”

他忽如其来的声音像跟线,一下将箫娘的背提起来。扭头一瞧,那些无趣神色顷刻扫尽,膝盖匍挪着从榻上过来,举起双手。

席泠也就展开臂膀去抱她,声音放得软和了些,“为什么不栓院门?这样的夜里,又快到年节底下,倘或有贼闯进来,你一个人在家,怎生好?”

大约是他难得夜归,又或是夜灯太微弱,连炭盆里的火星子都蹦得孤单。天暗得分外早,她在晚上坐了好些时候,听着风摇枯树,望着月压东墙。没有簌簌的纸笔响,这些动静格外清晰。

她久不说话,席泠只好一软再软,“怎的?害怕了?”

箫娘在他胸膛里笑了笑自己,端起脸有些羞愧,“我忘了。”

“什么忘了?”

“忘了栓院门,往常都是你去栓的,我吃了面,睡了会,醒了就没想起来。”

席泠搂着她坐下来,“下回可千万记得。”她格外粘人,他只好不撒手,歪下脸捞她的目光,笑了下,“家里连个下人也没有,我不在,就无人与你讲话,把你闷着了?”

箫娘更觉羞愧,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做作又矫情,不忍再“放任”自己,推开他下榻,“我瀹茶你吃,杏仁茶好么?”

满个屋子窸窸窣窣热闹起来,炭盆烧得更红火,蜡烛窜得更明亮,桌椅月窗都似活过来。连瀹茶的小炉也活了,跳出枚火星子,将她调皮地咬上一口!

她捂着手背喊了一声,痛也是细细的快乐。席泠拽过她的手瞧,摩挲两下,“不妨事,就是个火花。”他分开膝,握她的腰拉她在膝间,“我自己瀹茶,肚里有些饿,你也抻碗面我吃。”

“你不是在林大人家中吃过了?”箫娘目光潺潺地垂在他脸上,暖融融的迷人。

“说是吃饭,几个大人坐在一处,还如何吃得进?转来转去总是商议公事。”功名利禄这一刻就成了身外物,统统搁浅了,他钻在柴米油盐里,仍旧说的温饱的话,“我下晌出去时就有些饿了,好容易挨到这时候回来。”

箫娘笑嘻嘻点头,“可没有别的,只好用午晌剩下的冬笋鸡脯子肉做面上的浇头,你吃不吃?”

“吃,你灶上多点几盏灯。”

初冬夜里,厨房四下里簌簌漏着风,但柴火烧得旺,箫娘半点不觉冷。她在各处一连点了五六盏灯,把院子也照得朦朦胧胧的发黄,与窗户上那圈黄光暖烘烘的烛光相映着。

吃了面洗漱,席泠才想起将待升四品府丞的事情告诉箫娘听。箫娘正铺床,闻言乍惊乍喜转过来,“府丞?就是应天府里的二老爷?!”

席泠正在榻上翻书洗脚,见她双目锃亮,就搁下书嘱咐,“你可别一高兴,又赶着到处去显摆。这事情还没个准信,林戴文上疏北京,得瞧皇上的意思。倘或皇上不答应,这是就只能作罢,若应了,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

箫娘笑得合不拢嘴,忙用手捂着,连番点着脑袋蹦跶过来,“我这回保管不在外头说一个字,连晴芳绿蟾也不告诉!我发誓!”言毕郑重其事地举起手。

席泠发笑,拉她坐在腿上,“你可千万要听话,有些事情,等我到任那日,不怕没你显摆的余地。”

惹得箫娘畅想一番,到那日,甭管上元县还是江宁县,多少太太奶奶赶着来巴结,只怕连辛家也少不得来奉承她。得意起来,两只干干净净的珍珠粉绣白玉兰的睡鞋便悠哉悠哉晃荡起来,一不留神,啪嗒,晃落一只。

席泠拾起来给她穿,握了握她细皮嫩肉的脚,干脆也别穿了,起身抱着她往帐里去,“我叫你高兴了,你也叫我高兴高兴。”

撒了帐,架子床成了座烟渚,弥漫着慾雾情霭。箫娘见他正襟危坐,两手分搭在膝上,目昭昭地将她盯着。她拆解衣带子的手倏地不自在起来,嗔他一眼,“你不要盯着看嚜。”

“我不看还叫讨我高兴么?”席泠噙着笑,故意要叫她难堪似的,散漫地朝床头靠去,一条胳膊枕在脑后,“不要想着磨磨蹭蹭,就能蒙混过关。”

箫娘觉得自己像个礼物,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有些臣服的小小屈辱。越是屈辱,竟越种隐秘的快乐。但面上还是过不去,他那双眼直往人衣裳里钻,皮肉灵魂好似都叫他看了个通透。

她本能地遮掩,些微搦转腰,剜他一眼,“你不要望着我!”

他仍旧望着,眼睛饧涩着,好似吃醉了酒,靡乱的,烧着倏明倏暗的火。箫娘更有些不好意思了,索性丢下手,薄嗔佯怒地,“你再看着我就不解了。”

席泠很怀疑,她这种扭扭捏捏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勾引的手段,半遮半躲,半藏半掩,吊足人胃口。他心里也喜欢这种“偷”的意味,暗昧的总比光明的有吸引力。

他笑了下,嗓音有些含混,“不给我瞧,还给谁瞧呢?”

帐外的蜡烛也格外暗昧,迷着人。他懒得计较是谁讨好谁了,挪过去,把手放在熟悉的地方,嘴也落到熟悉地方,黏黏绵绵的呼吸里,全都去到该去的地方。

她在他怀里,下颌仰得高高的,他要么抬眼看她紧咬的唇,要么垂目看他自己在另一片天地纵情闯荡,要么就去亲她的嘴、腮、颈、肩,从里到外。

箫娘骨头似被他碾碎,撑不直,脑子也被他搅乱,什么也想不起。唯独一颗心,好似被阗满。她觉得造物奇妙,老天将她造成个空壳,就为了包容他的粗戾,私藏他狠暴,容纳他不为人知的一切。

她此刻终于是齐全的,夜的清寂被扫尽,她在茫茫漂泊中靠岸,靠在他的肩头,怀着痛苦的甜蜜,像柔韧的藤一样痴缠他,把两个人缠为一体。

月亮也在窗外漆黑的呼吸潮热的空气,渐渐吸饱了,往后一连几日,就是风和日丽的日子。

霜风虽飘,晒着太阳,却有些暖。露浓晨起听见王婆子捎话进来,已带箫娘去瞧了那姓葛的人家,只是箫娘有些犹豫。因怕箫娘恋着席泠,拿不定注意,露浓赶着拿这话去回她祖母,计较一番,隔日便请了箫娘来。

仍旧在老太太屋里,打发了闲散丫头,上了茶果。老太太眉头轻蹙,平白添了几条皱纹,亲亲热热拉着箫娘的手,“你与那王婆子去瞧过人家了,看那人如何?你说了,我好使人告诉那婆子。”

箫娘在杌凳上媚眼横波,羞答答地垂下头,半日不讲话。老太太观这态度,不像是不中意的样子,赶着问,“你只管说,咱们娘儿们三个,还有甚害臊的?好就好,不好再叫王婆子去打听。我既为你操心这事,就万不会委屈了你。”

箫娘到底打小学戏,眼稍抬稍落,道尽了一抹烦难,“还是算了罢,老太太的好意,我心里领了,往后再报老太太的天恩。”

说话间,又透着两分难舍。老太太暗里琢磨,这又不像说舍就舍的态度,追着问她,她又不肯说。只得罢了,下晌改叫了王婆子家来。

王婆子进园,遮着绢子仰头望一望东楼上的太阳,满怀美事将近的欢喜,临在廊下,又生生给抑住了。

走进老太太屋内,祖孙俩脚下搭着金丝编熏笼,榻上又添了繁辱,熏得香香暖暖的,引得王婆子打个喷嚏,下头连福了好几个身。

老太太眼里透着不耐烦,慢悠悠摆摆手上的绢子,“好了好了,搬根凳子坐下说话,可是领着箫娘去瞧过那姓葛的相公了?”

王婆子坐在底下,点点下颌,“前几日去瞧过了。赶巧十八那天下晌,葛云海往铺子里买纸笔,我拉着箫娘在外头轿子里,瞧得一清二楚!”

“那箫娘看他如何呢?”露浓忙问。

婆子装得个好模样,柳叶眉轻蹙,似有些糊涂,“我看她瞧得倒仔细,落后我问她看人好不好啊,她闷了半日,红着脸有些犹豫,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死活不给个准话。”

这般越说越不耐烦,“我后头又问她,可是相貌不好?她却摇头,问她可是年纪不好?她也是摇头。最后头,我问她,可是嫌他家穷些?她这回倒不摇头了,却也不点头。那副积黏样子,真是叫婆子我瞧着心急!”

末了王婆子的神色态度,已有些不耐烦了,倒不敢是冲老太太露浓,单冲那“不识好歹”的乌嫂子!

见状,露浓只怕王婆子嫌麻烦辞了这桩差事,思想一阵,忙与老太太搭讪,“祖母,依我看,箫娘果然还是嫌人家穷了。她素日里穿的戴的,都不似外头那些惯常走跳的媳妇老婆,比人体面许多呢。她又爱那些金啊银的,叫她离了席家的日子,又过回那穷日子,她哪里愿意呢?”

“嗳,我看小姐这话说得有道理!”王婆子忙来插话,“据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喜欢葛云海那副人才,只是作难在这‘穷’字上头。我看这媳妇,是个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又要人才好,又要家里清静,又要有钱。那有钱的,要么老得不成样,要么早就有了妻房,要她也是要她做小,她甘心做小啊?我冷眼选了这样久,只这姓葛的年轻没婚配才貌又好,再要人,我手里可没有了,老太太小姐少不得要另请高明了。”

一席话讲完,露浓已是有些急躁了,挪坐到老太太身边,“祖母,就不给她寻人家,她要钱,咱们也能给她钱打发她。这会既有了好人家,再许那家人多些银子,她就愿意了。”

这等富贵人家,何必计较几个钱?老太太也应了,使唤王婆子,“随你编个什么谎去告诉箫娘,就说葛家有钱,只是不好露出来,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倘或她愿意,你把那姓葛的相公叫到我这里来,我问他几句话,许他几个钱,叫他体体面面的去办婚事,往后踏踏实实带着箫娘过日子。”

王婆子回去,几头一串通,过两日就领着谢房往虞家来。老太太见了,果然好个粉面郎君绣肠公子,行容里斯文有礼,问他文章,倒都对答如流。

老太太心下满意,对那谢房说:“葛相公,要说的这位,原是我家远房的一个媳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总归亲戚一场,不好放着她不管,才寻了你领她去过日子。我这里呢,有八百银子,算我添给她的嫁妆,你且拿去,体体面面的办些礼,再办处好房子,办些田产,你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叫我也放心。”

那谢房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许下十二月前请媒妁来下定,欢欢喜喜出去。谁知露浓又怕钱少了事不成,私下里又拿出七百体己,使丫头赶着去送给他。

这厢拿了宝钞,与王婆子一道打乌衣巷里出来,两个各坐马车一路钻到息奈庵,告诉徐姑子。几人在佛堂内笑个不住,那谢房翘着腿摇首叹,“这侯门的钱是好挣,不过一二月的功夫,就挣下这些钱!”

王婆子也道:“这些人见惯了大世面,反没见过咱们底下这些花招子,心里又急,只恨不得快快打发了箫娘,才中了这计!快快将这宝钞去兑了现银,分了银子,谢房你连夜收拾了,该往哪里去就快往哪里去,切不可钱到手了还叫人追回去!”

没两日就由谢房去兑了白花花的银子,各人欢欢喜喜散场。

箫娘唱的旦角,自然分得最多,还是那日席泠听见几人要在息奈庵内分赃,特意叫了冯混子去往息奈庵帮着搬的银子,高兴得箫娘嘴角扬到归家还没放下来。

这厢将箱笼摆在院中,大大方方打赏冯混子十两银子去了,献宝似的揭了盖儿,拉着席泠眼在院里瞧,“瞧瞧瞧瞧,五百两银子,白花花的,比雪还晃眼!”

那张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喜的,红扑扑神采飞扬。席泠拧了一把,陪着她笑,“到底是你,真是有本事,筹谋一二个月的功夫,就弄了这些钱回来。”

箫娘也听不出他这奉承话里几分真心,横竖高兴,放纵欢笑,往他肩上拍拍,“下晌去河边提他些好酒好菜来,娘做东道!请了绿蟾与何小官人一道来吃!”

绿蟾倒是少吃她的请,听见她办了席请客,在家换衣裳,同何盏笑说:“正赶上要到年关,箫娘也想起请咱们来。咱们家里不是有新鲜的鹿肉?叫人割下些,拿到那头去一道烤了吃。”

午晌果然拿了条新鲜鹿腿来,箫娘喊了晴芳,问起她汉子,晴芳讲陶知行使唤他外头跑腿去了,不要管他。

两个人就在灶上拆解鹿肉。席泠搬了个小炉子在屋檐底下,架了铁丝编的一张网,鹿肉搁在上头,烤的滋滋冒油,与何盏两个就在炉旁搭设矮几。

边上还搭着一张高饭桌,摆了七八样馆子里提来的菜,桌儿底下架着炭盆。晴芳筛了壶酒搁在炉子边上给席泠何盏吃,仍回案上与箫娘绿蟾同坐。

富贵贫寒低贱的都汇在一席,嘻嘻闹闹的喧得厉害。箫娘白赚了一大笔钱的缘故,格外兴致高昂,又是为绿蟾筛酒,又是为晴芳布菜,两头招呼个不停,“不要与我客气,平日都是蹭你们的好处,今日我做了这东道,你们只管放开吃喝!”

下席两位笑了笑,正好新烤出几块鹿肉,何盏拣了小小的一块,吹了吹,自然而然地转身举高。绿蟾也自然而然地俯下腰张嘴来接,眉眼如画,“好吃,倒比那煨的合我的脾胃些。”

何盏一只手接在她下颌底下,缱绻笑着,“到底有些燥,你少吃一些,克化不动夜里嚷肚子疼。”

两个人亲热得似一个壶里的烧开的水,咕嘟咕嘟一处冒泡。绿蟾这时候才想起,还有外人瞧着呢,红着脸嗔他一眼,忙抻直了腰,仍旧与箫娘她们吃酒。

何盏回身过来,扎近脑袋与席泠低声自嘲,“这些时候我无一不拼命顺着她,省得过些日子她父亲的事情闹出来,她好有一场气同我生。我这也算提前抱抱佛脚,指望着她到时候少怨我一些吧。”

席泠在矮几对过坐着,抬眼望一望绿蟾的侧脸,笑了笑,“你们是夫妻,一向恩爱非常,她会谅解的。”

何盏心里却始终不安,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陶家运粮出去,元澜那头截下来,林戴文就能顺理成章抓人审案。

尾后这些事情都不要席泠过问,他仿佛已经抽身。铁丝网烤得滋滋响,油花滴到小炉里,噼啪地冒出红红的火花。他们都不过是上头的一条铁丝、一个钢结,纽着纠葛着,编成了一张坚固的天罗地网,谁也不无辜,不清白。

檐外北风正萧瑟,箫娘倏地捧着个碗蹲到这席来,叫花子似得朝席泠伸手,“那烤好的鹿肉,也给我夹一些。”

比及箫娘讨要了鹿肉起身,忽然一阵风卷雪来,雪花落在炉上,哧哧地没了痕迹。箫娘倒雀跃起来,又跳又笑,“下雪了下雪了!快瞧!”

众人跟着看,顷刻琼玉漫天洋洒,隐没了参差的青瓦白墙,天忽然阴成蟹壳青,极不均匀的颜色,那里浓这里淡,涂不开。这一场雪越下越重,层层严密,人的视线也跟着模糊,在缝隙里朝远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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