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都不知道温梨笙与谢潇南说话的内容,只是看到她笑眯眯的与世子爷攀谈,且世子爷还有回应,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殿内的议论声也慢慢停了下来。
温梨笙没注意那些,只是小声说:“世子爷,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此非君子所为。”
谢潇南往后一靠姿势有些随意:“那你何不管好你这张嘴。”
“我嘴巴欠是天生的,你偷听也是天生的吗?”温梨笙毫不避讳的承认自己的嘴欠,认真的反问。
谢潇南轻动,发丝微微晃了一下,那股子微弱的甜香又传来,只听他说:“我天生喜欢打人,尤其是那种天生嘴欠的人,一拳就能打得哭上三日三夜。”
温梨笙默默闭上嘴。
殿内所有人落座,半刻钟之后,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袍的男子持著书卷缓缓入殿。他看起来也很是年轻,约莫二十四五的样子,走路时腰背挺直脚步轻缓,带着微微的笑容。
虽相貌看起来普通寻常,但有着状元的身份加持,他就是与路边的书生大不一样。
温梨笙却在看到他后惊讶的瞪着眼睛,竟是她认识的人。
此人名唤游宗,字子业。
前世谢潇南进城之后,杀尽孙家人,血流得到处都是,下人们整天都在清扫,所以他们一同住在一个庭院之中。温梨笙那段时间提心吊胆,生怕脖子上悬的刀落下,所以晚上睡不好。
但有个人一大早就会站在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铸剑,烧得灼热的红刃泡在水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一连好几日她都没睡好。
那个打铁铸剑的人,正是面前这个持著书卷笑得温和的新科状元。
回想起前世,游宗曾与她闲聊:“温郡守数年之前自沂关郡考去奚京,不曾落榜一口气高中状元,不知令多少学子钦慕啊,若有幸能遇见,还请温姑娘能帮我引荐一下。”
她当时纳闷的很,心想你一个打铁的钦慕一个读书人干嘛?帮你引荐什么?引荐你起得早,还是你打铁的声音贼响?
如今却才想明白,这人他娘的也是个状元啊?!
可真行啊,谢潇南。
竟然能把一个文质彬彬的状元变成面容黝黑胡茬满脸的打铁汉子。
他走到众人面前,将书卷放在桌上轻声道:“诸位久等,昨日细说了三礼之中的《周礼》,今日就细细讲一下《仪礼》这些年主考的内容。”
温梨笙勉强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疼的很,浑身跟起了疹子似的西扭扭东扭扭,怎么也坐不住了,她便又去招惹谢潇南。
“世子爷,前几日跟您说的事,您考虑过了吗?”她凑过去小声说。
谢潇南一时没应声,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什么事?
温梨笙的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说话,叭叭个不停,她说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但凡她能安静一会儿,整个世界都会清静很多。
温梨笙见他不说话,就提醒道:“就是那日我说要带着我的一票小弟归顺您的事啊,虽说我手底下的人不多,但是个个都是能打抗揍的,办事也利索,且日常混迹于市井之间,消息最灵通啦。”
谢潇南不置可否,只是问:“个个都像你这般话多吗?”
“那倒不是。”温梨笙的语气有些骄傲:“这是我独有的优势。”
她就刚说完,前方在授课的游宗便突然开口道,“那个身着桃花色衣裙的姑娘,还请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温梨笙听到了,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穿的正是桃花色,啊了一声抬头,就看到游宗微笑的看她。
霎时间殿内的所有人同时扭头,将目光投向温梨笙。
她有些怯怯的站起来,手指搭在了前面的座椅上,与谢潇南的肩膀仅有一拳之隔:“夫子方才问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还没问呢。”游宗弯眸笑了笑。
温梨笙尴尬道:“夫子请问。”
“仪礼之中的燕礼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他问。
温梨笙直接当场一个大傻眼,表情也呆滞了,眼神也木了:“什么?”
且不说平日里上课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更何况长宁的文学课进度本就慢,压根就没讲什么仪礼方面的学识,她自是半点不会。
这样的反应引起窸窸窣窣的小笑声,施冉便抓着这机会,想出一口气:“夫子有所不知,温小姐志不在文,进书院也不过想多识几个字罢了。”
笑声一下子大了许多,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他们长宁的人,贯是如此。”
殿内一时间哄闹起来,长宁与千山积怨多年,自是处处争锋相对,场面有些不可控。
温梨笙却不在意这些,她弯着腰,继续去烦谢潇南:“世子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谢潇南目视前方,像没听见似的。
温梨笙真想问一句:你聋了?
游宗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手持书卷颇是无奈的站着。
正在这时,众座位的后方传来温浦长的声音:“游少卿见笑,我这女儿自幼不喜读书,对书院所授内容都一知半解,你方才的问题她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温梨笙一听这声音,当即乐开了花,扭头喊道:“爹!”
温浦长身着颜色深沉的官袍,身量修长面容白净一点胡茬都没有,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是个典型的读书人。
他看上去十分温和:“听闻笙笙来参加游少卿的授课,我知她性子调皮怕她惹事,正巧也路过此处,便顺道来看看。”
说是顺道看看,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的很,这温浦长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他的宝贝女儿,别看他从表面上看上去板板正正的,总是严厉的样子,实际上若不是过分溺爱,温梨笙也不会被养成这个样子。
游宗一见温浦长,当即双眼发亮,忙放下书卷大步迎来:“郡守大人说笑了,方才这姑娘一进门我就察觉出她与旁人不同,难怪瞧着模样标致又行事端庄,竟是郡守大人之女,姑娘家不喜读书也无甚大事,毕竟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整个大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温梨笙:“……”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坐了一屋子的书生?
游宗丝毫没察觉自己拍马屁拍的有问题,对温浦长满是崇拜,书也没心思教了,恨不得化身一只小狗狂摇尾巴:“郡守大人一直忙于官署之事,不知道今日可否有幸能够邀请大人共用午饭?”
温梨笙早就知道他脑子是有问题的,不然前世也不会一连好几日都赶在日头刚出之时站在院中砰砰打铁。
温浦长愣了一下,而后道:“我来这边是有事情要做。”
游宗的表情瞬间变成失落,他搓搓手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谢潇南站起了身,对温浦长说道:“温郡守整日忙于官署,也该适当休息,正好我也有事相告,可能留郡守同吃午膳?”
温郡守立即颔首应道:“世子既开金口,下官莫敢不从。”
“爹,我也要一起吃!”温梨笙赶忙往上凑。
“你过来。”温郡守冲她招手。
温梨笙便离席,屁颠屁颠的跑过去,跟着他走到了殿门外,两人的影子印在殿门内,隐约看见温浦长敲了一下她的头,她抱着脑袋缩起脖子。
殿内顿时议论声起,惊奇羡慕的语气混在一起,有些杂乱。
“看见了吗?沂关郡的郡守对世子这般尊敬……”
“这从奚京来的状元大人,好像有点钦慕咱们郡守哇。”
“这些我们平日里挤破了头都不能攀谈一句话的高贵人物,温梨笙随随便便一个撒娇就能一起吃饭,到底是人同命不同。”
声音入耳,谢潇南觉得有些吵了,他唤道:“子业,继续授课。”
游宗叹一口气,将目光从门口依依不舍的收回来,敛了敛神色走回原位,接着方才的讲授继续。
议论声止,殿中安静下来。
温梨笙头上挨了一下,虽然不重,但还是捂着脑袋哼哼唧唧的装:“我说我怎么就记不住授课内容,原来是爹你给打的。”
温浦长瞪她一眼:“你这脑袋本来就是猪油做的,记不记得住跟我打的没半分关系。”
温梨笙控诉道:“怎么能骂人呢?”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贼头贼脑的伸着个脖子搅扰世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怎么能是搅扰,我是在跟世子进行友好的交流。”温梨笙为自己辩解。
“世子不喜陌生人靠近,你如此烦他,当心惹怒他。”温浦长道。
温梨笙却狡黠一笑:“放心吧爹,前几回我惹怒了他时只要说我是温郡守的女儿,他就不会生气了。”
温浦长凉凉道:“哪天我们温家毁在你手里,我是一点都不惊讶。”
温梨笙谦虚道:“怎么会呢,眼下我若是与世子打好关系,对我们温家也是莫大的帮助是不是?现在郡城里都像攀谢家的高枝,咱们温家也不能落别人一头啊!”
温郡守听后觉得很有道理,认同的点头:“不错,世子是谢家嫡系单脉,他就代表整个谢家,与他交好自是百利无一害,正午你随我一起吃饭,你多多奉承他,我教你几个词,类如‘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貌双绝、气度不凡’等……”
温梨笙点点头,若有所思道:“爹,你可真是也一个合格的昏官。”
胆小、贪财、谄媚一个不落。
温浦长抬手要打她,温梨笙忙说自己记住了,缩着脖子跳进大殿内,冲他摆手:“爹,我先进去畅游知识的海洋了,回见!”
温浦长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双眼微弯泄出些许笑意,而后一拂官袍转身离去。
回到殿中后,温梨笙倒是没再继续打扰谢潇南了,瘫在座位上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天地不分的呼呼大睡。
游宗授课的声音偶尔钻进耳朵里,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鼻尖萦绕着谢潇南身上的那股微弱的甜香,她换了好几个姿势,等被人叫醒的时候,上午的授课已经结束了。
许檐负手站在她面前,还没说话,就见她捂着脖子杀猪似的惨嚎:“我的脖子!好疼!”
他叹一口气:“让你在这坐一上午真是委屈你了,起来吧,你爹在外面等着。”
她扭着脖子站起来,发现殿内的人已经走空了,就站起来说:“姨夫,我下午能不来了吗?”
“不成。”许檐一口回绝:“你不在书院好好呆着就要出去惹事,你爹整日忙于官事,就指望我能管着你些。”
温梨笙失落的叹一口气:“我的脖子又要遭罪了。”
许檐嘴角一抽,点了点她的脑袋:“就知道睡,狗都比你勤快。”
温梨笙不想听他的说教,加快了脚步小跑出了殿门,外面的阳光铺洒而下。她桃花色的锦衣拢着一层细微的光华,头上戴着蝴蝶粉玉钗,跑起来的时候小辫俏皮的摆起来。
脚刚踏出门,她就喊着:“爹!”
于是站在一旁树下的三人同时转脸看她。
温浦长道:“怎的别人走完了,你才出来?”
就见她顶着半边脸睡出的红痕欢快的走过来,对着温浦长道:“我谨遵爹的教诲,回去之后认真听讲学习,琢磨授课内容一时入了迷,这才出来晚了。”
谢潇南视线落在她脸上的红印,神色如常道:“确实费心了。”
温梨笙的睁眼说瞎话倒是没惊着两人,反倒是谢潇南的一句搭腔,让游宗和温浦长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温梨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说道:“世子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貌双绝、气度不凡,只有您能理解我的刻苦……”
温浦长眉毛一抽:“闭嘴。”
温梨笙:“好。”
游宗忙笑着说:“天气炎热,我们还是莫要在此久站,快些去吃饭吧。”
谢潇南早就对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了,转身朝马车的地方走去。
游宗紧跟其后,温梨笙刚要走,就被温浦长拉了一下,待两人走出几步远他才小声道:“你脑子怎么愚笨到这种地步?”
“怎么了?我不是按照你说的那样吹捧世子了吗?”温梨笙无奈的撇眉。
温浦长啧了一声,满满的嫌弃:“我教了你四个成语,你若是一句用上一个,不就能吹捧四句了吗?”
温梨笙忍不住鼓掌,感叹道:“猪还是老的辣。”
温浦长:“?”
“呀,说错了,是姜还是老的辣。”温梨笙抬步往前走,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我还有别的词能吹捧世子。”
“真的?”温浦长满脸不相信。
温梨笙:“爹你实话告诉我,我在你心中到底文盲到了什么地步?”
温浦长:“跟城北街头的乞丐差不多了。”
温梨笙:“那群乞丐连东南西北都不会写。”
温浦长:“你也好不到哪去。”
父女俩一句接着一句的斗嘴,到了马车跟前时就不约而同的闭嘴了,温梨笙大孝子躬身道:“父亲先请。”
温浦长关切道:“你上车的时候小心点,别磕着了。”
说着撩帘进去,游宗立马说道:“温郡守果真是慈父啊。”
温浦长温和的笑笑,“我这女儿愚笨,需得时时叮嘱。”
就这么在门口停了片刻回话的功夫,温浦长的后鞋跟差点被温梨笙踩掉,他赶忙走进去坐下。紧接着温梨笙就进来,嘴里嘀咕着:“踩到什么东西了……”
马车内窗户大开,阳光透过窗子探进来,大面积的洒在谢潇南的身上,他半边衣袍卷着日光,半边衣袍覆着阴暗,亦明亦暗。他抬眸时,阳光将他眼底里的墨色渗透分解,眼眸的颜色变浅了,如泛着光的琉璃。
温梨笙看他一眼,然后连忙坐在温浦长的身边,姿势板板正正。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闹市前去。乡试院位置偏僻,周围基本无人来往,路边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凉。
她盯着窗外的风景,忽而看到隔了一条小溪的对面有一座大宅子,宅子周围站满了官署的人,她疑惑道:“爹,你来这边,就是为了那座宅子吗?”
温浦长循声望去,沉声道:“这地方近日又闹腾起来了,所以今日带人来看看。”
“不是闹腾了许多年了吗?”温梨笙纳闷:“何不一早就拆掉呢?”
温浦长摇摇头:“拆不得。”
两人的对话让对面坐着的游宗很是感兴趣,他伸长脖子往外看:“难不成是沂关郡的传闻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