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屋内陷入寂静。几乎连针落都听得见。
尤刃见沈星丛并未生出太大反应,以为对方早已清楚,正想追问,忽然听见一声笑。
尤刃错愕:“你、你笑什么?”
沈星丛:“这些时日不见,你竟也会开玩笑了。”
尤刃恼火:“谁他妈在跟你开玩笑。”
沈星丛:“我早已问过萧霖,他没有这等打算。”
尤刃冷哼:“他说你就信?”
沈星丛:“我信。”
这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尤刃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他哼哼道:“反正老子就是来提醒你一声。免得日后你俩生了矛盾,连累到老子头上。”
沈星丛奇道:“怎会连累到你?”
尤刃:“尊上本就喜怒无常。哪怕他现在对你有感情,你要敢妨碍大局,可还不得把你给宰了。”
沈星丛没有回话,目光投向圆桌茶盏之上。
尤刃静等了一会儿。
他话是那么说,但毕竟事关性命,仍是不太放心。
“要老子说你现在就该走。免得事到临头了反目成仇。现在离开,还能给彼此留点儿好念想。”
沈星丛抬眼:“你倒是懂。”
尤刃:“这、这有什么不好懂的。”
沈星丛看他一会儿,站起身:“反正,你说的事绝无可能发生。若只是来说这个,现在就可以启程了。”
他想要信萧霖。
因是对方亲口回答。且他自认为二人共同走到了这地步,总不至于在这等重要的事上撒谎。
……至少不会骗他。
尤刃啧声:“你不信就不信吧。我只问你,如果日后真发生了此事,你待如何。”
沈星丛:“我已说了……”
尤刃:“假设一下!”
沈星丛定住,片刻道:“我自然会阻止他。”
尤刃抓脑袋。
这就是他最担心的事。
在他看来沈星丛就算厉害,也敌不过百荒魔域之主。那位可是魔皇,屹立万人之上;身为天生魔种,连天道都在眷顾。
一头热撞上去,无异于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你要怎么阻止?这可是千军万马。还是你能劝服魔皇让他听你的?”
尤刃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
情谊再重,魔修族类大事怎可能被情感左右。更何况那是魔种之子。眼下火热,不过图一时新鲜。
沈星丛眉间皱紧:“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你假设,坊间谣言有什么可信的。你们之前还说萧霖找金瞳是为了复仇,结果呢。”
尤刃一时语塞:“那、那又不一样。”
顿了顿,似是为了找回气势,加大音量。
“这并非坊间谣传,老子亲眼所见!你要不信就随老子回边境瞧瞧,看那些魔将究竟是去干什么了!”
沈星丛:“……”
“好啊。”他埋下身子,一字一句,“我跟你去。”
被那双金瞳盯着,尤刃心下一颤。
大约是从属契缘故,就算沈星丛平时压迫性不强。他却偶尔能感受到一股子惧意。由内而外,渗入骨髓。
比如现在。
他分明没有撒谎,却不自觉心下惴惴,惶恐不安。
他忽然有些后悔来告知对方这一消息。
原本是想要提前提醒、好让其别掺和进去。可看现在态度,恐怕真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无论此人还是尊上,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子带你去。”
尤刃艰难转开头,躲开那令人心悸的注视。
“无论你要走要留,希望你确认事实以后,这回能真把老子从属契给解了。”
没有得来回应。
尤刃急了:“你该不会真想带着老子送死?这太不公平了,魔修人人如此,怎就偏偏针对老子一个?”
话音落下,就觉额间被轻点了一下。
心口忽然一松。那常年挟制于胸口的禁锢消失无踪。如同千斤巨石自肩头卸下,就连呼吸也变得畅快。
这么多年过去,尤刃终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而他却未反应,呆呆坐在了原地。
咦。
就这么解了?
十余年前,他被下了此番禁锢。导致魔将之位被夺、手下背叛,处处束手束脚。
当时他深夜碾转反侧,满心想着复仇。打定主意有朝一日从属契解开,定要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可如今真得来这一机会,却是有些茫然。
因他没有想到,沈星丛会这么轻易就解开他的从属契。
“走吧。”
耳侧传来声音。
他抬头望去,见解开契约的人一脸平静。若非心中挟制不再,尤刃倒真要以为只是自己错觉。
他摸摸自己胸口,又扯扯自己衣领,依然不可置信:“你就这么解了?”
沈星丛:“不是你让我解么。”
尤刃:“可你上次分明——”
“你说得不错。”沈星丛移开视线,“就算挟制了你一人,也无法改变整个百荒魔域。”
若是在从前,尤刃必然会出声嘲笑。可他现在瞧着沈星丛表情,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沈星丛:“起初对你下从属契,就是为了日后来百荒魔域方便。现在我也熟悉了,不需要再用你。”
尤刃:“就是用完就抛呗。”
沈星丛笑了笑:“不错。”
尤刃咋舌,同样起身:“行吧。那我就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
交谈完话,二人撤了静音结界离开屋子。到了隔壁,发现那两名修士还在原处等待。听见门响,齐齐转头望来。
尤刃抱臂:“还以为你们早趁机溜了,竟还乖乖待着。”
尹南生并未看他,朝沈星丛道:“事情做完了吗。”
沈星丛点头。
尹南生:“那我们……”
沈星丛:“我和他一起送你们出去。”
尹南生微怔。
虽有些意外,但倘若沈星丛能够同行,那他倒也安心一些。
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声响指。
接着,身旁传来重响。
他转头看去,见是舍弟趴倒在了桌面。下一秒,他脑袋同样变得昏沉,眼前画面逐渐模糊。
尹南生手肘猛地撑住桌面,竭力掀开眼皮望向前方。
远处二人似在交谈。可声音朦朦胧胧,他听不清楚。
“沈、沈星丛。”
他竭力吐出这几个字。朝前伸出手臂,五指却只抓了虚空。
接着又被人给牵住。
意识已几近模糊,眼皮颤动。可他究竟瞧见了眼前来人,不由扯了下嘴角。
沈星丛低头望着眼前人。
手心一沉,对方终于完全昏死过去。
房间静下。
“要穿过边境,就不能让这些修士瞧见。”尤刃走近,“只能麻烦他们睡一觉了。”
沈星丛:“多此一举。”
尤刃嗤笑:“你若没有半点儿怀疑,就不会同意跟我走了。”
沈星丛看去:“我是想证明那是谣言。”
“是是。”
尤刃并无所谓,上前扛起一大一小两人。
“抓紧出发吧。”
尤刃先一步走了出去,沈星丛跟在后边。
临行前他往后看了一眼。
窗叶半敞,映入眼帘一片漆黑。钩月挂于天际,仿佛浸透鲜血的刀刃一般。
尖锐处既是刀锋,无比刺目。
沈星丛没有回来。
原本派去跟从的侍卫倒是先一步回了。称是沈星丛跑得太快,他们刚出魔宫就跟丢了人。
萧霖坐于主座上,面上并看不出情绪。眼帘半阖,隐约挡住漆黑瞳孔。
偌大的宫殿一片死寂。
禀报完最后一句,侍卫长已是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虽是拉开一段距离,但他们分明亲眼瞧着沈星丛去了无域城。可后来落地,却四处寻不到人。找到最后,只瞧见一群倒地魔修。
那些是花好容手下,历来作威作福。这回估计是碰上了硬茬,皆是身受重伤。
他们唤醒质问一番,从言语中猜出打倒这些人的正是尊上夫人。
因是对尊上夫人出了手,他们将人齐齐抓回,听候发落。
“尊上,我已派人四下去寻了。”
侍卫长头不敢抬。
“一旦找到线索就回禀尊上,望、望尊上息怒。”
静默。
而这无边的静默却给人带来更大的恐惧。
人是在自己手底下看丢的。侍卫长找不出任何辩驳的话语,只想尽快弥补将功赎罪。
他不想死。
李越候在一旁,亦是大气不敢出。
原本以为迎来尊上夫人,尊上脾气总算好了些。现在看来却是错觉。
或者说那所谓的“好脾气”,只会出现在尊上夫人面前。
侍卫长额头紧贴着冰冷地面。半晌,上方传来脚步声。沿阶梯一步步往下。
他脊背发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日尊上夺位,他亦是亲眼瞧见了。好险他站得远,也没有不自量力上去围攻,才留下一条性命。
如今,这条小命竟终于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