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生,一开始还没有贺长生,这里只有贺昀。
一个从小开始一直生病,无数次被死亡呼唤,终年吃药、躺在床上,拿着一把扇子,站在无人的庭院中的小孩。
贺昀时常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庭院中的一棵桃花树,每年春,它便开满了花。贺昀总有一种预感,当花瓣全部落下的时候,也是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的几天后,春已过,花遍落。
原本坐在台阶上的贺昀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扭在了一起,他不受控制地吐了一口血,人直直倒了下去,砸在了地板上。
“来人啊!少爷倒下去了!快去喊大夫来!”下人看到了,吓得心惊胆颤。
贺昀从小到大,突然倒下、昏迷的次数多不胜数,但是只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没有救了。
原本在外看顾生意的贺家夫妇,听说了贺昀病危,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
“儿子,儿子,昀儿,你放心啊,大夫一定会把你医好的,爹和娘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贺昀躺在床上,双眼努力睁开,看着面前的一对男女。
他们努力安慰贺昀,实际上连自己都欺骗不了。
这一次,为了救贺昀,好几个大夫在屋子里,用尽了一切的办法,整整两天过去,贺长生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反而渐渐失去了意识。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天空突然一片阴沉,乌云压顶,轰然雷鸣。
一个又一个大夫,在贺家夫妇的面前,用无奈、遗憾的神情说了些什么,然后摇摇头,离开了。
人渐渐走完,这里只有躺在病床上的贺昀,和趴在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贺夫人。
贺昀很想要对他们最后再说些什么,例如,不要为他伤心,要好好活下去,他真的很爱你们,谢谢你们那么多年来为他做的一切。
但是他连嘴巴都张不开,只能用无神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
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眼看贺夫人因为过度伤心,也几乎要晕倒,贺老爷不得不让下人先扶她出去。
贺夫人离开后,贺老爷坐在贺昀的床头,他认真又仔细地用毛巾沾湿热水,扭干后,温柔且细致地擦着贺昀的脸。
擦着擦着,这个一向可以说是顽固不化且脾气像石头一样臭的男人,默默流下了眼泪。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
无情的暴风雨,在预示着磅礴的命运。
最后,贺老爷大概也受不了了,他也跑出去哭了。
无法再看爱子的脸一眼,每一眼都心如刀割。
贺昀不会再动了,身体也在变冷,眼睛虽然没有合上,但是也没有神了。
按照人世间的道理,就是已经死了。
暴风雨持续了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雨过天晴,雨滴挂在初夏的叶子上。风一吹,叶子一动,雨滴便落到了地板上的一潭水中,引起了阵阵波纹。
贺家夫妇在贺昀的房间门口,足足哭了一夜,然后到了今早,又重新哭了起来。
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单薄衣服的人走了出来,他拢了拢衣服,将凌乱的头发往后面拨,然后蹲在抱头痛哭的两人身后。
那人眨眨眼,看着贺夫人,然后转过头,眨眨眼,看着贺老爷。
“我肚子饿了。”他忍不住打断这一对夫妻。
贺家夫妻听到这个声音,身体僵住,随后,他们猛地转过头。
贺昀蹲在他们的身后,神情有点委屈地摸着肚子。
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肚子空空,原本就身体不好,这下更想晕倒了。
真正想晕倒的人是贺家夫妇。
贺家夫妇来不及细想,立刻就让厨房的人做了一桌子的菜。
贺昀坐在桌子前,又是洗手,又是擦手,做了一大堆准备动作后,才开始吃饭。他的动作很优雅,但是吃得很多,而且基本上只吃肉。
“昀儿,昀儿……”贺家夫妇被前所未见的贺昀给吓坏了。
吃饱喝足,贺昀摸着肚子,告诉他们“我困了。”
贺家夫妇瞠目结舌,目送贺昀去睡觉。
睡觉之前,他问贺家夫妇“很热,能拿把扇子帮我扇扇风吗?不然我睡不着。”
贺家夫妇一招手,下人就过来,拿着扇子给躺在床上的贺昀扇风。
贺昀在床上调整睡姿,悠悠然沉入梦乡。
也许贺家夫妇终其一生都不知道,面前的这样生物,确实不是他们的孩子。
真正的贺昀是在某个糟糕的时机醒来的。
他在晕过去之前,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结果,他又一次睁开了眼睛,而且还是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把梳子,面前是一面映着自己的脸的大镜子。
贺昀吓到魂飞魄散。
虽然他是很想要停下这样的动作,但是他梳头发的动作却没有按照他的意志停下来。
“你终于醒了。”贺昀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嘴巴动了动。
贺昀……吓傻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呢。”镜中的自己仍在说话、梳头发,他的神情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冷漠、嚣张,在梳子没有办法很顺利地梳下去的时候,脸上会出现极度不耐烦的表情。
“真是让人烦,你平常都不梳头发的吗?头发都打结了,这样的身体,让我怎么待下去?”
贺昀“……”
后面,他有简单介绍自己。
他是来自深渊的凶兽,趁着深渊缝隙大的时候跑下来,被天雷驱赶的情况下,藏身到贺昀的身体里面。
“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凶兽直接宣布,“但是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些小小心愿,作为我在这个身体里的交换条件。”
心愿?
凶兽把梳子一扔,和贺昀说“你现在想不到什么心愿,可以慢慢想,想到了再告诉我。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去睡觉了。”
一得到身体的掌控权,贺昀立刻一把推开椅子,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这个房间。
贺昀花了很多的时间,才适应了体内的这一只凶兽。
但是凶兽,则很快就适应了凡人的生活
贺家夫妇一向宠爱独子,但是贺昀因为早慧,加上因为身体的伤病,已经拖累家人许多,所以他平常什么都不要求。
这让贺家夫妇也很惆怅。
突然,有那么一天,他们的儿子,喜欢上了吃肉。
贺昀基本上没有过那么能吃的时候,贺家夫妇高兴地到处买了许多的美食,做了一桌,给儿子吃。
披着贺昀皮的凶兽,吃得很开心。
“你们平常都吃这些吗?”凶兽的语气天真无邪。
他其实想要说的是,你们凡人平常都吃这些吗?
好好哦,他觉得好吃。
贺家夫妇看到他笑了,立刻欣喜若狂,坐在他的旁边,拼命给他夹菜,“只要是你想吃的东西,我们一定都买来,没有什么困难的。”
贺家夫妇给凶兽灌输了第一个错误的认知只要他想,什么东西都能吃。
“我柜子里面的衣服都是药味,我不喜欢。”凶兽抱怨。
贺家夫妇说“买。”
第一批衣服是贺家夫妇去买了,直接带回给儿子的。
凶兽抓起来一看,上身一试,沉吟道“好素。”
贺家夫妇说“再买。”
贺家夫妇给凶兽灌输了第二个错误的认识只要他想,可以无限换衣服。
可以说,贺长生后来被黄泉流他们诟病的毛病,都来自贺家夫妇的宠溺。
贺昀是个宠不坏的小孩,贺长生不是,他是个一宠就坏、得寸进尺,很没有分寸感的人。
凶兽可不知道钱是什么,只知道,只要他和贺家夫妇说想要,贺家夫妇就什么都能给他搞来。虽然他要的东西也不多,他除了换衣服、梳头发和吃肉外,就是在庭院晒太阳。
贺昀这一辈子,没有太多晒太阳的余裕。于是乎,当凶兽坐在庭院里,静静托着脑袋,晒着太阳,看着庭院的花的时候,贺昀与他一同看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在此刻,一把伞出现在头顶。
凶兽和贺昀一起转头。
“太阳太晒了,小心身体,差不多就回房间休息吧。你最近状态很好,乖孩子,你努力了。”贺夫人伸出手,摸着贺昀的脸,一脸的欣慰,同时又有隐隐约约的担忧。
她是如此爱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没有发现他有点不对劲。
贺昀看着眼前的母亲,一滴眼泪落下。
他不是个好儿子,从未让他们有过一刻的安心。
也就是这一天,贺昀终于和凶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让我活下去吧。”
“好啊。”凶兽一口答应他的要求,“你想活多久,一千年?两千年?”
贺昀闻言,摇头,说“到我的父母都离开人世,也就是我要离开的时刻,到时候,这身体就完全属于你。”
凶兽沉默了一会。
“你觉得怎么样?”贺昀问他。
“……好吧。”
那时候,贺昀不知道,如果凶兽想要永远占有他的身体,就需要将他困在意识深处,长长久久。
当然了,他直到死了,离开了,投胎了,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因为凶兽没有和他说。
从那天开始,凶兽就和贺昀完全成为了一体。
他们两个人交换出现在人前,贺昀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好,同时坊间的传闻也越来越多,不是说他被妖怪附了身,就是说他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更有甚者,说他吸食人的精气,才得以如此活了下来。
贺家差点要被当成妖魔的家对付了。
这时,一个自称为伏羲院的修真者司马静,来到了这里。
同类见同类,分外不顺眼。
他们的谈话,不需要再叙述一遍。
听到了自己的儿子可以安全活下去后,贺家夫妇为了赶好兆头,于是打算给他换名字,就叫做贺长生。
长生。
这对于贺昀来说,真是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名字。
他无长生,且生命始终垂危。
就在他自怜自艾的时候,贺长生坐在窗台前,打了一个哈欠。
他真是万般不忧心,自由自在。
“贺长生这个名字就送给你吧。”贺昀对凶兽说,“你曾经说凶兽的寿命是长长久久,没有人比你更加适合这个名字。”
只有面前的生物才能承受这个名字。
贺长生说“无所谓。”
贺昀听到他说话的语气,顿时好奇,问他“你应该也有名字的吧,你叫什么呢?”
“我当然有名字。”贺长生拿出一个小镜子,整理头发,“但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啊?”贺昀好奇。
“凶兽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呢。”贺长生说话的语气理所当然。
贺昀叹气,然后看向镜子,诡异地沉默了一瞬间。
贺长生乐滋滋地对镜梳妆,完全无视贺昀的沉默。
“我的脸……”贺昀不太确定,他问贺长生,“是我眼花吗?怎么好像有点奇怪。”
“好看了对吧!”贺长生的语气很欢乐,“你长得好普通,我不喜欢这个长相。如果我要等到你父母死了才能跑,那么几十年就要用这张脸,我不喜欢。所以我打算从今天开始,一点一点改掉你的长相,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换成我喜欢的长相。”
“贺长生!”贺昀第一次说话的语调那么高!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搞七搞八啊!换衣服就算了,现在你还想把自己的脸给换了!
“放心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贺长生很有自信。
贺昀“……”
这个人是不是不懂得别人话里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的话给了贺昀一个提醒。
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虽然贺长生再三保证,只要有他在,贺昀就不会死。但是贺昀已经接收过太多人给的希望,然后又失望了太多次了。
他开始做最糟糕的打算,那就是,万一他真的中途死去,活在这里的贺长生不能被别人发现他不是贺昀,也不能让父母再伤心了。
贺昀开始模仿贺长生的一些穿着和爱好,他教了贺长生很多的事情。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离开这个地方,就不要回来了,这些年,我很努力地将你我之间的差别缩小在外人的面前。但是总归有些人,只识得过去的我,而你和我太不同。你只需要站在过去认识我的人面前,就会被识破。”
“还有,你要学会撒一些谎,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以前的事情,你要记住。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有人质疑你,你要学会反驳。”
其实贺长生对这些事情很无所谓,所以他对贺昀的话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又没有什么必要掩盖自己非贺昀的地方,被认出来就被认出来呗。
贺昀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昨日出门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位名为周春江的少女。她刚成亲不久,和新婚的丈夫,亲昵地在街上闲逛。
她看到贺昀,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
可惜在她眼前的人,不是贺昀。
是为了老板做面盐巴放多了,而和老板已经吵了两个回合的贺长生。
“贺昀。”周春江虽然觉得尴尬,但是还是和贺昀打了招呼。
听到有人喊贺昀的名字,贺长生冷漠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