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外,此时正是赤火如炬,绿茵合地,满耳的阵阵蝉鸣,四下里静无人语,三五个宫人模样之人都得了吩咐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林如海抚摸着女儿的长发,他略一打量黛玉的身形,便知晓对方这半年竟长高了
言语中的一片慈父之心,让本来已经止住悲泣的绛珠,忍不住又添泪珠。
直过了好半天,黛玉才在林如海的劝说下,止住悲声,父女二人诉说别后。
“我本以为再见你之时,恐怕却是几年之后,哪里想得,不过半载,便又重逢。”
这半年来黛玉有了极大的变化,听到父亲所言,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从对方怀里退出,才用帕子一下下地擦拭眼泪。
只是到底仍旧是有些情难自禁,毕竟这半年来的世事纷杂,却是让她有些应顾不暇。平日里还算尚且无甚感觉,此时在父亲身旁,一下子便觉得是不可承受之重。
“父亲也不阻拦我一下,偏让我哭成这样,过一会儿必然又会被耻笑了。”黛玉有些害羞的捂住双颊,她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哭肿了双眸。
林如海哪里看不出来自己的爱女,不过是不停地替自己找着理由。
他虽是欣慰女儿这半年来长大不少,却又心中疑虑女儿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林如海本就是聪明异常,只见女儿如此,心中就多少开始怀疑,女儿是否在这期间受了委屈。
他心中虽然疑惑重重,但仍旧是小心地看着爱女,若是黛玉不肯说,少不得自己舍了脸面也要去司徒贤弟那里问明白此事。
他心思流转之间,便想到之前司徒源说将黛玉接到自己家中。虽说对方用的理由,是因为弟妹喜爱黛玉,他当时也未多想,此时想来恐怕实情并非如此简单。
“玉儿,你却是这半年来似乎长进不少,只是我却是有一事想要亲口问你。”林如海心中难掩愁绪,小心试探道。
难不成竟真的是自己的岳母或者是大舅哥他们给女儿气受,一时之间林如海忍不住心头绞痛。
若不是爱妻早丧,他又怎能将幼女托付给岳母,哪里成想对方竟然不曾好好对待玉儿。
黛玉聪慧异常,只听林如海这一句,心中便知晓对方定是询问关于外祖母之言。
这让她心中为难,身为晚辈不该言长辈之不是,可若是自己违心的说外祖母对自己有多好,却也是容易误导父亲,酿成大错。
是以一时之间,黛玉竟左右为难起来,她随之面容之上显现出踟蹰之态。
林如海官场纵横多年,哪里是黛玉这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能够打马虎眼的。
他不过是只略提了一句,便从对方神色之中明了了三四分,结合司徒源带着嘲讽的几封书信。
林如海忍不住心头有些酸涩,终究是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让女儿受了连累。
他长叹一声,看向黛玉尚且稚嫩的脸庞:“我儿,你却是告诉我究竟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你若不说我也有办法,大不了便忍着司徒源那小子的嘲讽,仔细询问于他便是。”
林如海的话却是将黛玉挤到了角落之中,她攥紧手中的罗帕,仿佛是两把扇子的双眸低垂,口中轻叹一声说道:“父亲却是不必询问侯爷。
当日我到了荣国府,乃是从西角门入府,外祖母安排我住在碧纱橱中……后来娘娘见到我时才告诉我原来侯爷与父亲有旧……”
黛玉的讲述极为有条理,从她的口中,林如海这才知晓半年来,竟是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最根本的指向,便是他当日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将黛玉送往岳母之处,结果却害得幼女连遭辱没。
林如海此时心思百转愁肠,却是心疼女儿受苦、又恼怒岳母不慈,更是对司徒源和康眠雪夫妇心中满是感激。
真真是心中五味杂陈,隐约间之间面色连翻变换。
待听到最后,林如海才长叹一声:“女儿,这事却是为父的错。当日为父本以为,你外祖母会因你母早逝,而对你疼爱有加。
况且你乃丧妇长女,是以到底听从你外祖母的多番劝说,这才送你去了京城。”
他本是一番心意全是为女儿打算,日后能够有个好前程,那里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差点亲手将女儿送入火坑。
只想着爱女和外男住在一纱之隔之地,林如海便觉得自己的面皮燥得慌,不为自己,却是觉得自己的失误连累女儿。
贾家,贾宝玉,林如海暗自咬牙,此仇不报非君子,来日定然要跟你们荣国府做过一场。
林如海此时这才明白,为何司徒源给他的信中,多有调侃之意。
谢家宝树偶有黄叶,青葱骏骥小疵难免。
这两句话,他当日还尚且不明所以,如今想来,却只觉得被司徒源在脸上抽了数十下。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只觉自己更加愧对爱女。
黛玉见父亲如此,她本是心思剔透之人,哪里不能明白?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轻声撒娇:
“父亲莫要找娘娘和侯爷,他们二人对女儿极好,不但日常照顾与照姐儿一模一样,更不要说,还每日教导女儿各项家事……
便是那本不该由娘娘教导的管家之术,也是娘娘亲自令人教导我。”
黛玉仔细地一一诉说,两人俱是一时悲,一时喜,一时悲喜交加。
而不远处的正厅之中,王氏夫人正抱着一名女子,哭得肝肠寸断。
原来却是康眠雪想念母亲,是以在来的路上,便打发小德子到总督府,去接了总督夫人王氏。
林如海离开不久,王夫人便前后脚的进到花厅。
她先一把抱住长女揽入怀中摸索,也不管对方早已嫁为人妇,在她眼中,孩子永远便是孩子。
此时只是上下打量女儿,却是见康眠雪未免太过消瘦,心中忍不住担忧。
王夫人口中喊道:“我的儿可想死我了,你也如同你那妹妹一般狠心。
也不时常来个信我,让我却是每日的担惊受怕,为你白白操了多少的心。”
康眠雪也不辩驳,只是静静的依偎在对方怀中,也只有在她的怀里,她才不是公主,不是人妇,而只是王夫人的娇娇女。
“母亲!”康眠雪听着王夫人唠叨,只是埋在对方肩膀上撒娇,一时之间倒是让王夫人满心的疼爱。
三女之中,唯有长女是她最以为心疼的,当日里若非长女为她挡灾,却也不会近七个半月就早产出生。
更是因为体弱,她们之间十来年也是聚少离多,是以王夫人心中对其更是有着一番愧疚之意。
此时女儿这一下子,倒让她只觉得自家的娇娃,哪哪儿都好。
两人亲近一番,王夫人的视线不自觉地开始寻找。
康眠雪从对方怀中退出,心中知晓母亲是在寻找照姐儿。
她含笑却是将藏在康父身后的照姐儿拉了出来。
“你平时不都吵着要见母亲吗?则此时竟像只鹌鹑?”康眠雪口中调笑,却将其推到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身出名门,自小到大从没有哪次是如此失态过,然而此时见到失而复得的爱女,她却是瞬间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永远都是镇静的面容之上却是早已不见。
只一眼,王夫人就知晓,眼前这个明眸善媚,身娇体柔的女孩子,便是她丢失七年的娇娇女。
她仿佛是在确认这些什么,王夫人伸出手轻轻地在照姐儿的头上、脸上、身上抚摸着。
照姐儿原本还有些忐忑,她虽已恢复记忆,然则到底是当初太小。是以对父母的记忆、感情并不深刻,此时对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却是让她有些似曾相识。
那是大姐姐回到大宅不久,因她顽皮闹着要要摘树上的石榴。大姐姐说去喊人,她一时等不及爬上树去,后来还是大姐姐将自己接住,只是到底吓了一跳。记忆当中,王夫人那时便是用这样的动作,来想要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受伤。
她忽觉鼻子一酸,那些因为时间产生的隔阂,瞬间消失不见,只有眼中满满的慕孺。
“娘亲,照姐儿回来了,是真的回来,没有在做梦,娘亲摸摸。”照姐儿试探性地伸出双手,轻轻抱住王夫人的腰。
对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那是曾是在她年幼之时,无数次的伴她入眠的味道。
仿佛是重回孩童之时,照姐儿的耳边,似乎又想起幼年时常听的歌谣:“月牙月牙挂树梢……”
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力道,王夫人仿佛是一块木头一般僵硬在当场。
好半晌,就在照姐儿开始怀疑,母亲是否并不愿意自己回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发心感受到一丝一丝的水汽。
这让照姐儿有些不解,她抬起头看向王夫人,却发现对方那张与自己有着□□分相像的面容,此时已经布满泪痕。
王夫人生得极美,这一时梨花带雨,让旁人见了真是心疼得紧。
偏偏她又哭得悄无声息,只能看到一滴滴泪水,从眼眶涌出,仿佛是泉落山间一般,砸在照姐儿的头上、眼角。
没有任何情绪激动,也没有那些哭天抢地,可是就是如此轻描淡写的无声之泪,只让厅中的众人,一时跟着对方只觉得五内俱焚。
照姐儿呆呆地看着母亲一滴一滴的泪落,她下意识地在对方的脸颊之上轻轻抹了一把,然后仿佛是被烫到一样,猛然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