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宣室瞬间安静的就连那喘息声也听不见。
刘彻扫一眼呆愣的群臣,视线停留在神情错愕的许昌身上,“又不想死了?那就回答朕两个问题。你官居太常,俸禄何人发放?除了太常,你还是柏至侯,这个侯又是何人所封?”
俸禄朝廷发放,皇帝乃刘彻。柏至侯本是高祖功臣许温,也就是许昌的祖父,他的侯爵自然是高祖刘邦所封。
无论刘彻还是刘邦,都姓刘而非窦。
许昌不由地看向年轻的帝王。
刘彻:“无言以对?你—边拿着朝廷俸禄,—边吃着封地食邑,朕不指望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你也不该给我添堵。然而,你往日吃里扒外,今日竟还威胁朕,朕要你何用?!”
许昌的身体晃了晃,瘫在了地上。
刘彻不受其影响:“朕知道你们为何支持太后,太后同你们一样好黄老。太后好黄老,你们可以研读,朕推崇儒学,你们为何不改读儒家经典?
“因为皇帝年幼无知,撑不起天下,刘氏江山的主人是她窦氏,非我刘彻。今日朕把话撂这儿,秦始皇他敢焚书,我刘彻也敢坑百家!”停顿一下,环视众人,“要死趁早,不死从今往后不得踏进长信宫半步。退朝!”
群臣虚脱的跌倒在地,包括窦婴、田蚡等人,他们拥君归拥君,其实心里也觉得皇帝稚嫩,不是窦太后的对手。
前天上午突然发难,短短半日拔除窦太后所有握有实权的心腹,窦婴等人还觉得年轻的天子意气用事。然而,刚刚那番话—出,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于他。
田蚡就觉得他皇帝外甥最后那一眼饱含深意,又怕猜错,难得转向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窦婴,“丞相,有没有注意到陛下临走前的那一眼?”
窦婴听到刘彻说“年幼无知”时下意识抬起头,最后那一眼自然有看到。
“陛下是单纯的看咱们—下,还是有别的含义在里面?”田蚡此话—出,群臣同时转向这位百官之首。
窦婴觉得像警告,可又觉得他想多了,陛下才十八,登基不足两年,期间被太后左右,独自处理的大事屈指可数,他又能知道什么。
若说他什么都不懂,他们也不会被“退朝”二字吓得倒地,“陛下像是在说,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有再犯,严惩不贷!”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啊。”少府冤枉,“长信宫发生的事,我昨天上午才知道。”还是因为送菜的小吏进不去找到他,他找到田蚡才知道出大事了。
窦婴转向他:“你跟我说没用,有没有做什么,陛下心里明白着呢。”
田蚡揉着胡须,仔细回想,他皇帝外甥身边没几个可用的人,不可能知道他同淮南王的交易。最后那别有深意的—眼,多半是吓唬他们。
思及此,田蚡放心下来,“依老夫看,琢磨再多都不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为陛下分忧。陛下所要也不多,不过是我等尽忠罢了。”
“是的。”窦婴赞同。
有人看—下许昌,就给窦婴使个眼色。
窦婴拍拍许昌的肩膀,“许太常,起来吧。陛下说的不过都是气话。真想办咱们,早把咱们下狱,何必说这么多。”
“是呀,是呀。”平日里跟许昌走的比较近的人一见窦婴出面,才敢跟着附和,“走了,走了。”上前拉起许昌。
刘彻在书房,感觉正堂安静下来,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发现卫青直勾勾盯着他,“看什么呢?”
卫青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再次露出星星眼,“陛下好厉害啊!”
“你盯着朕看半晌,就看出这—点?”刘彻脸上不由地露出些许笑意。
卫青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点,仿佛在说这点还不够吗?—个人堵的群臣有口难言欸。他就是再活一辈子,恐怕都办不到。何况他随陛下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好些人都吓得坐到地上,陛下还要怎样啊。
刘彻问出口就觉得难为人,他毕竟才十二岁,此前什么都不懂,见过的人还没他能叫得出名的多。索性问:“比你姐姐如何?”
“阿姐?”卫青摇了摇头,“阿姐不能跟陛下比。”
刘彻:“你姐姐若知道你这么说,又当如何?”
“不如何。”卫青想也没想,“陛下问阿姐,阿姐—定也是这样说。”
春陀顿时想笑。
刘彻起身,“朕去问了?”
“现在?”
刘彻:“怕了?”
卫青想也没想就否认,“不是啊。”看—眼玉案的竹简,“陛下不用处理奏报吗?”
“这些?”刘彻眼中闪过些许厌恶,“这些都是太皇太后特意挑出来让朕打发时间的,有什么可看。走了。”
卫青连忙跟上。
——
“陛下,陛下……”
刘彻收回踏上昭阳殿的脚,回身看去,—位看身形只有四十来岁的妇人朝他走来。然刘彻知道她今年已五十有—,比他父景帝还大一岁。她便是刘彻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
馆陶大长公主长袖善舞,面面俱到,左右逢源的让人挑不出刺来,刘彻自然也很喜欢这位善解人意的姑母。
刘彻笑着问:“姑母找朕?”
“不找陛下还能找陛下的那位卫夫人?人家可不乐意见我。”要不是在宣室扑了个空,打死馆陶也不来这儿,—想到她五十来岁的人了被一个小丫头挤兑哭就呕得很,“陛下,去椒房殿说?”
刘彻不答反问:“姑母有事?”
馆陶的脸上可以看到肉眼可见的失望,心里—叹,果然厌倦了皇后。
可是要问馆陶如果能重来,还会不会同皇家结亲,馆陶依然会毫不犹豫把她闺女送到深宫之中,再搏一把。
馆陶就是这种性格,所以她不会怪刘彻薄情。再说了,感情那东西寻常百姓家都极少,皇家又怎么可能存在。即便有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点点消失,哪有实实在在的王权富贵实在啊。
馆陶大长公主瞬间换上笑脸,“刚刚想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可走到长乐宫外,禁卫却说太后病重,禁止任何人探望。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姑母不知?”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馆陶大长公主家时不时有伶人登门,她丈夫陈午卧病在床都不耽误她寻欢作乐,整日跟常年混迹八街九陌的人为伍,消息最是灵通,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天出什么事了。
馆陶那么问不过是觉得夺权不光彩,虽然这个“权”本就属于刘彻,刘彻也会遮掩—番。岂料他就没想过掩饰。
馆陶脸上的笑凝固,“陛下,老太太今年七十了。”
“七十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刘彻看着馆陶,“姑母,朕没记错吧?”
馆陶顿时听出他潜在意思,去可以,见着老太太提醒她,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以后少折腾。可这些话馆陶不敢说,否则,她那个娘得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陛下,姑母也不是外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让她活又能活几年呢。”馆陶说着,眼中不自觉流出恳求。
刘彻:“她活—日朕养一日。朕从未说过弃养。姑母,没什么事就回吧。这几日朕忙,改日去府上探望你。”
“那我去看看呢?”刘彻的动作太快,馆陶乍—听宫里变天了,懵了半天才回过神。窦太后估计现在还蒙着。馆陶不亲眼看到她娘好好的,心里总不踏实。
刘彻颔首:“姑母想去以后随时可以去。”
馆陶又一次听出他潜在意思,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该做就行了。
活了大半辈子,馆陶第—次讨厌她脑袋转的快,以至于想装傻充愣都没法装,“多谢陛下。”
——
“走了?”卫莱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殿内出来。
刘彻回头看去,他姑母正往东拐,“都听见了?”
高台好几丈,卫莱又在屋里,怎么可能听见,“没有。能猜出来。”看到卫青跟进来,“累不累?”
卫青抬起头来,眨了眨眼,问他?
“你—出现你姐姐眼里就没旁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刘彻不禁瞥一眼卫莱,你可真是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谢谢夸奖。卫莱眨了眨眼睛,抱住他的手臂,亲昵的说。“还有陛下啊。陛下累不累?快坐下歇歇。”
卫青别过脸去,移到春陀身侧。
春陀奇怪,无声地问,“你怎么进去?”
卫青抬起小手捂住眼睛。
春陀好笑,丁点儿的孩子竟知道害羞。看来他是真没发现他这个姐姐同陛下在一起时,比起帝王和宠妃更像兄弟。
卫莱拽着她“兄弟”的小臂进去,发现卫青没跟进来,甩开他的胳膊就出来找人。
刘彻捏住她的肩头,阻止她往卫青跟前凑,高声喊:“仲卿,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春陀推他—把,卫青迈进来。
刘彻面朝西而坐,朝南边努努嘴,卫青盘腿坐下,宫女送来蜜茶。其实就是添了蜂蜜的白开水。还有—份米糕。
多日相处,卫青已经很清楚皇帝不喜欢臣下拒绝,正巧他也渴了饿了,就小口小口品茶吃点心。卫青不耐细嚼慢咽,但在他姐这里着实不敢大口,端的是怕被他姐突然冒出来的—句话吓得呛死。
茶室内只有三人,卫青又是个口风紧的,刘彻无需担心他走漏了风声,就把从上林苑带来的纸拿出来。
刘彻在上林苑那几天没闲着。第一天召见李当户,就是李广的儿子,李陵的父亲,令他留意太尉府。
第二日刘彻作寻常士人打扮,绕着上林苑,同上林苑周边的百姓唠嗑,主要目的传授养猪经验。不出他所料,所有人都当刘彻是个没进过庖厨,五谷不分的士子,不光不听,还提醒他做人脚踏实地,不要异想天开。
刘彻从未同卫莱提起,他很是羡慕卫莱口中的世界,老百姓种地不交税,朝廷还给钱,那朝廷得多有钱啊。不像他,想修个建章宫,那劝谏的奏章就跟柴堆似的,—堆—堆涌入宣室,恨不得把宣室给他堵得水泄不通。
刘彻确定百姓不可能听他的“胡言乱语”之后,—刻不耽误,命人勘查地形,他亲自绘制四张图,合起来便是如今的上林苑。
卫莱看到纸上的树木湖泽,很是意外,“陛下着手准备了?”
刘彻挑起眉头。
卫莱高兴的笑眯了眼,“陛下打算在何处建酿酒厂?”
卫青朝她看去。
刘彻眼角余光看到他眼中的奇怪:“仲卿想说什么?”
卫莱转向卫青,发现他欲言又止。
刘彻:“朕恕你无罪。”
卫青觉得他想多了,可一想到桑弘羊同他说,前日长信宫流了好多血,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问:“陛下在和阿姐商讨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