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觉得,她还是了解柳康笙的。
至少晚间发现老大又避开了另两房私下和老头子说起了小话,敏感的察觉到说的恐怕就是白天张媒婆提的后一件事时,王氏心里一点没慌。
她清楚,老头子不可能答应。
只是身形隐在暗影里,看着把在正屋门外的伍氏,眼里淬满了怨毒。
三个儿媳妇里,她自问对老大媳妇是最好的,却没想到插刀最狠也是这个。
正屋里,柳康笙一如王氏料定的那般,一口就绝了长子说的那事,“这个不行,出了这门你就别再提了。”
柳大郎想得比伍氏还多,一听他爹回绝,急了:“为什么,爹,您想想,这不单是钱的事啊,县里顶尖的那一批富户,手里产业那能少了去?只要阿渔得宠,不计往哪一处给我们弟兄几个谋差事都便宜呀,混个几年,要是阿渔再能有个一儿半女的,我说不得还能在县里得个掌柜的当当,这不比那一锤子买卖要划算?”
柳康笙怎么不知道把柳渔送县里给人做通房会更划算,只是想到王氏从前和他说过的话,他就知道这绝没可能。
柳大郎嘴里越是叨叨着那些好处,柳康笙的面色就越阴沉,嘴唇紧抿,因气力过猛,腮帮子的肉都跟着细微的震颤。见柳大郎还要说什么,柳康笙不悦地打断,“行了,出去吧,这事你不用惦记,成不了。”
柳大郎还想问为什么,烛光里看到老爷子紧绷的脸,收声了。
“那爹您早点歇着。”他走到门边,要拉开屋门的时候,不死心,回头道:“爹,要不然您再想想吧。”
见一贯对他还算好脾气的柳康笙不说话了,柳大郎也不敢再多说,讪讪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父子俩说话声压得低,守在门口的伍氏其实也没怎么听清,只听清了柳大郎在门边的那一句让公爹再想想的话。
伍氏心里就知道不好,等柳大郎一出来,急着想回屋问个究竟,夫妻俩摸黑回自己屋,结果还没进门,和从堂屋门槛外跨进来的王氏对了个正着,王氏那不吭不响的突然冒了出来,吓得伍氏“呵”一声倒吸凉气,三魂被惊了两魂。
王氏冷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哪怕鬼敲门。
冷着脸回正屋去了。
伍氏拍着心口,与柳大郎回房不提。
这边王氏回了正屋,进门就是一阵烟味儿,见柳康笙吧嗒吧嗒抽着烟,她冷笑道:“你那好儿子是惦着卖了我阿渔是吧。”
柳康笙心一颤,随后意识到王氏指的应该是张媒婆提的让柳渔去县里做妾的事,松下劲来,道:“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已经回了,以后不会让他再提。”
王氏憋气了半天,听到柳康笙表态,心里这才舒爽一点,转而又日说不出的忧虑和恐惧,捏着被子怔了好一会儿,末了才道:“你心里有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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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渔并不知张媒婆来家一趟还有这么一桩事,她次日一早用过早饭就直奔长丰镇去了。
镇北桥头,照例看到了候在那儿的小兄妹,兄妹俩看到柳渔眼睛就是一亮,因着那一声衣服,就连男孩都不再称柳渔姑娘,极其自然的跟着妹妹小丫一起唤柳渔一声姐姐,一如往常,第一句话就是报的陆三郎的消息。
猛不丁在这时候听到陆承骁其人,柳渔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她从荷包里拿出十枚铜钱递给那男孩,很有几分抱歉,道:“这是今天的钱,不过……以后就不用再帮我探他消息了。”
小兄妹俩愣住,那男孩儿一时竟不知要去接柳渔手中的铜钱。
柳渔有些心酸,她倒是可怜这两孩子,可自己也是无根浮萍,又哪里真的帮得上什么呢。陆承骁那里显然是不愿见这两孩子继续在陆家附近徘徊的了,她照旧每日让这两孩子赚那十个钱,怕是陆承骁要以为她对他仍不死心。
若安排这两孩子去盯她的新目标,柳渔不想在同一个坑里翻两回。
见那孩子呆愣愣的,一脸的沮丧,柳渔心下不忍,把铜钱塞到小孩手中,道:“拿着吧,你们从前都住哪里?”
男孩看着掌心里十枚铜钱,小心地握住了,这才道:“镇东寺庙里,庙里的师父慈悲,许我们晚上在寺里歇的。”
柳渔道:“那就还回那儿去吧,至少是安全的,再大一些,看看有铺子收学徒,寻个做学徒的活计,能有一口吃食,扛过来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男孩点头,道:“铺子不收我这么小的,也不愿意我带着妹妹,不过姐姐说得对,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等我再大些就好了。”
柳渔笑笑,揉了揉小孩脏乱的发,或许,她安定了下来,能伸一把手。
三人一起踏上石桥,小男孩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姐姐,你怎么不盯着陆三郎了?陆三郎不好吗?”
柳渔失笑,睨他一眼,“现在不遮掩你的人小鬼大了?”
男孩嘿嘿笑了笑。
柳渔却只是笑笑,只字未言。
男孩察颜观色,识趣的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了石桥,眼见着就要别过,一直没出声的小丫仰头看向柳渔,道:“姐姐,以后如果还要我和哥哥干活,去庙里找我们啊,不给钱也行的。”
柳渔眼里泛起一抹笑意,道:“好,若有机会,我去看你们。”
如果她能顺利迈过这道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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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丰镇唯一的一家书肆,有个很雅的名字——集贤斋。
而集贤斋的少东家,是林九娘给她的五个目标人物中综合条件上除去陆承骁之外排第一位的。年二十,家资尚可、识文断字、无不良嗜好,陈老东家前年大病一场后大多时候都卧床静养,这集贤斋便由他一手打理。
柳渔的新目标便是这位陈少东家。
书藉珍贵,哪怕江南文风极盛,乡下儿郎读书的也不那么多,所以就算是镇上唯一一家书肆,书藉其实也并不多,靠墙两面大书架,一摞摞摆得满满当当,也就是全部了。书架两头分列两组柜台,放置的是笔墨纸砚一应用物,正合书架围成了一个偌大的方形,便是掌柜伙计站柜的地方。
柳渔进到书肆的时候,书肆中并无其他客人,柜后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正整理书籍货物,看年岁不是柳渔此行要找的目标。
那小伙计觉察有客,眼未至声先出,利落的就招呼起来,一声唱得顺嘴的行话说到一半,抬眼却见进来的是个生得十分貌美的姑娘,剩余的尾音就戛然止住了。
不怪他如此,日常进书斋的从来都是书生居多,不拘老少,都是男子,鲜少有女子出入。小伙计平日里挺利落的一张嘴,忽然就结巴了起来:“姑、姑娘买书吗?”
柳渔摇了摇头:“我不买书。”
那伙计还没太回过神来,照着常日里接待那些个文人书生的习惯顺口就问:“那是买笔墨纸砚?”
柳渔笑了笑,道:“我是想来求个字的,不知小哥可能帮忙?不叫你白写,我可以付些笔墨费。”
小伙计进书斋做活也有一年多了,却叫柳渔这话给问得愣住。
求字?
他脑中冒出的头一个念头是代写书信,又觉不像,这个集上有人专门摆摊子做这门营生,怎么找到了他们书斋里来。
但柳渔那一声小哥,便叫他耐心了许多,没有一句话回绝,反倒是试探着问:“不知姑娘求的什么字?作什么用途。”
柳渔要扯个借口,那是信口就能拈来,何况来时已经想过,便拿了给长辈做衣裳,想绣福字为由。
小伙计心下奇怪,这不该是去绣铺买吗?不过也可能是绣铺里没有合意的,上门的生意可没有推拒的道理,他笑道:“写字可以,不过小的可不成,小子虽识些字,写出来的却不能看,这样,我们少东家一手字倒是写得不错,他在后院呢,您稍候一候,我给您叫一声?”
这般顺利,柳渔大喜,微躬了躬身,道:“有劳小哥。”
小伙计一张脸通红,“姑娘太客气了。”面红耳赤掀了柜后的一幅门帘冲后院唤少东家。
陈昇正抄书,听得伙计唤他,只道是有生意需他招待,搁了笔就往前头铺子来了。
掀了帘子一进铺子,抬眼就正对上了柜台前望过来的姑娘,他就那么怔在了原地,撩起帘子的手也忘了放下,满脑子只剩艳若桃李、天香国色、倾国倾城……一堆的溢美之词轮番炸过。
小伙计殷勤地介绍:“姑娘,这就是我们少东家,我们少东家写得一手好字,您具体要写些什么,同我们少东家说说。”
陈昇仍陷在那种惊心动魄的惊艳与色授魂与的恍惚中回不过神来,伙计似乎还与他说了些什么,陈昇竟都没听进去,直到柳渔微笑致意,他才终于醒过神来,似乎只听得伙计仿佛说了“求字”二字,多的竟是什么也不知了。
他脸胀得通红,“姑娘是要什么字?”
伙计说的话果真是半个字也未能听进去。
柳渔这是头一回见到林九娘口中的一号目标,与陆承骁的英气不同,这位陈少东家面貌偏清秀,身量也瘦弱一些。
她把前头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陈昇甚至没想过绣样可以绣铺里买到,红着耳根,细问了要求,就把这活儿接了下来,说是常用的笔墨在后边屋子里,请柳渔在铺子里稍候上一候,他去写了送过来给她过目。
柳渔自无不可,见他面红耳赤,回后院时几乎同手同脚,就清楚她今日的目标已是达成了。
陈昇在屋后写废了六七张纸,才终于挑出一张满意的来,回到前边铺子里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了,他将那张写了七八个不同福字的宣纸递给柳渔,道:“在下书法平平,书斋里常有读书人出入,姑娘看看,若不合适,我再为姑娘另找人写一份。”
都说字如其人,柳渔却还没有这辨识的功底,她笑着夸赞:“字很好,少东家太过谦了。”
又问笔墨费几何。
陈昇哪愿收钱,只说是举手之劳,连声推拒。
柳渔笑笑,取了二十文钱放在柜台上,问:“不知这些可够?”
她这一笑,晃得陈昇是目眩神也迷,哪还知道什么数,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以致于柳渔致了个谢离开,他才惊觉人这就走了,心里顿时空落得不行,想到什么,连忙追了出去。
“姑娘,姑娘留步。”
柳渔停下脚步,陈昇追上来,在她两步开外站定,道:“我才想起,姑娘若是给令慈做绣品的话,我这个字其实不大好,家中小妹手中倒是有几张福寿绣样,是去岁在袁州城锦绣庄买来的,照着绣出的东西应是要好看得多,姑娘若需要的话,不如明日再来一趟,我问舍妹借来,姑娘带回去描一份?”
柳渔眼睛一亮,又犹疑:“会不会太麻烦你。”
陈昇一颗心怦怦直跳,连连摇头:“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不远处,刘璋手肘怼了怼一旁的林怀庚,“怀庚,看那边。”
“看什么?”
“集贤斋门外,那姑娘,是不是承骁喜欢的那个。”
陆承骁喜欢柳渔,上次碰面时林怀庚就瞧出来了,刘璋迟钝些,是后边听林怀庚说了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