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颖跟着父兄回草庐去,这时三人都陷入了一种沉默,各有心事。书颖该掀开的现实和真相,她表达得很到位了。
如果他们是智商不够,那么她怎么解释也不行;如果是共情之心不够,那么她再多说也无效用;如果他们只愿装睡,她更不浪费唇舌了。
傍晚时分,父子(女)三人寂然用了晚饭,各自回屋歇息。这里有一点不便了,草庐空间有限,父子三人在同一间大屋休息。书颖年纪尚小,也只隔着一道朴素的屏风,而他们父子则睡同一张床。
余下的嬷嬷丫鬟睡一小间,小厮和长工睡一小间,其实所用一草一纸都出自于靖善伯府。
这种情况下,生长在社会主义的根正苗红的书颖能看得起叶世钊才怪!别说书颖前世因为有积累积基础,可以说是13岁赚钱(中奖)养家。
就算穿越者本尊也是在大一时半dú • lì、大三dú • lì,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一些,可她也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
在社会主义女青年看来,叶世钊这叫个鬼的反抗。有种不吃嗟来之食,别一边靠脸吃饭,一边怨天尤人。
住在这草庐除了伙食差、要天天看懦夫爹演戏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这种同屋睡觉了。她在晚上也不可能偷偷修习一点武道内家功夫。
书颖在前一个世界都修出一点气功,可以驻颜养生,在这个时代也可以。她的武道功夫与白逸衡相比是渣,但是和普通人相比还是有优势的。
她唯一的劣势就是没有杀过人,第一个世界与老公儿子套招练习跟真正的生死相博的心态上是不一样的。哪怕到了末世,都是老公儿子干了脏活。
既然啥都不能练,书颖念着“忘忧诀”,少思少欲忘忧忘我,虽然压力大,过了一刻钟也睡着了。
翌日用过素斋早饭,都穿着素白麻衣的父子(女)三个带着香烛草纸再去了草庐一里外的崔氏的坟上祭拜。
三人跪下磕了头之后,叶世钊淡淡吩咐道:“书林、书颖,我想跟你们娘单独呆一会儿,让王嬷嬷先带你们回去。”
“是,爹爹。”叶书林老老实实应了,然后拉着书颖就往回走。
……
叶世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时才落下一双泪,可是他很快收往了。
“婉儿,我确实是个懦夫,我对不住你。一娘小孩子都能明白的事……是你教导她的吗?
除了你教她,谁还能教她……你当年怎么不跟我说?你是不是早就对我失望死心,所以才不屑说?我真的都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十年一事无成,还没有照顾好你。
母亲每回劝你时,你都不好受吧,母亲是不是还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现在不会原谅我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但是我会努力去做的。
我早就娶了别人,还让你没了身份,我如今在这草庐呆下去也挽不回你的尊严,你在黄泉也仍然觉得你丈夫不是个男人。
婉儿,书颖把你的想法都告诉我了,你再给我十年时间,好不好?我失去了你、失去了十年、像一个玩意儿一样活着,我怎么能不卖个好价钱呢?
我就算没了这条命也会让你和孩子们看到,你丈夫、孩子的爹确实是男人。你在地下安息吧,而我也得走了,我回去见安阳郡主,等我有朝一日真能翻身,我不会让她进我叶家的祠堂。”
叶世钊郑重地朝墓碑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去,这时的神色严肃,却和从前不一样了。叶世钊从前一直沉沦在自我悲情的情绪里,他觉得自己爱崔婉儿。
可是他只把崔婉儿看作自己悲情的一部分,而并没有把崔婉儿看作一个dú • lì的人,并没有那么关注崔婉儿本身的悲情。
这是古代男人的通病,就像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陆游就是注重自我悲情自我感动,丝毫不会去为唐婉考虑。
唐婉和她后来的丈夫是日了狗了才遇上陆游那种无耻自私还觉得自己最委屈的男人。当年选了,各自娶嫁娶,他就看不过前妻幸福一样,好像是唐婉要主动抛弃他似的。
又如同情女儿又写出女儿赞歌与悲歌《红楼梦》的曹大大,不照样写出《好了歌》也都是男人中心视角,男人就恨不得自己死后,女人就得跟去。可是从古至今女人为男人殉葬殉情的多,又有几个男人为女人殉葬殉情呢?
叶世钊作为一个名动天下的美男子,自然有一种自我的个性,他哪里会真的关心别人的感受?若非书颖说的话实在辛辣,他也恐惧自己被盖棺定论为被安阳郡主玩了三十年的玩意儿,他才没有那么容易幡然醒悟。
他越想越冒冷汗时,他才多心是崔婉儿生前跟书颖透露过。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被喜欢的女人这样看待,他如何也受不了。他也明白他既然不能自杀死在这里,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如果真要等到他父母来请,他才声称为了孝道回去,他又得被书颖冷眼看笑话,他也多心葬在此地的妻子也会笑话他。那样的“剧本”被撕开后,他当然不能再“演”了。何况回去才能继续人生,才能富贵安稳养大儿女。
叶世钊回到了草庐,书颖和书林正在屋子抄写《孝经》,这是他们在草庐生活的日常任务。
书颖和书林起身,古人重礼,世家大族更是长幼有序,绝无大人站着时,他们还安安稳稳坐着的,除非是大人要求他们坐下。
叶世钊淡淡道:“你们莫再抄了。咱们今天就收拾东西回侯府。”
书林大吃一经,说:“爹爹不是说我们要在这里守丧三年吗?”
书颖拉了书林一把:“哥,你是不是傻呀?娘真想你在这里守孝吗?娘生前就想看着你将来比爹出息,将来继承靖善伯府。”
叶世钊俊颜一僵,他以为自己真被妻子鄙视了,哪里知道这是书颖的小计谋?叶世钊拂袖出屋,招来车夫、小厮、嬷嬷、丫鬟,敦促他们各自准备,且不细提。
书颖是个不孝女,躲起来笑了笑,然后才收拾自己的几套换洗的素色麻衣。但书颖觉得崔氏不会怪她,因为只有采用新剧本回伯爵府,叶书林才有可能有更好的未来。
……
却说靖善伯叶清江和夫人卢氏正忧心叶世钊为崔氏守丧之事。
因为接回崔氏后家宅不宁,他们不会怪儿子惹祸处事不当、不敢怪安阳郡主,时日一久只好怪最弱的崔氏,好像一切的症结都在崔氏身上。
这天傍晚,叶清江和卢氏用过了晚膳正讨论着明天他们出面去劝叶世钊回府。卢氏语气不善地说:“他若不回来,我就撞死在崔氏碑前。”
话音刚毕,就听屋外门房叫道:“伯爷!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叶清江和卢氏都霍然起身,叶清江忙说:“进来说话!”
那门房进屋揖手问安,喜出望外的表情:“是世子爷和大郎、一娘回来了!”
叶清江夫妻一时喜上眉稍,忙跑向院外,才到垂花门,就见叶世钊带着一双儿女进院来了。他们除了穿着一身孝服之外,但是完完整整,并不是要死要活的模样。
叶世钊、书颖、书林都朝他们见礼。
“父亲、母亲大安!”
“祖父、祖母大安!”
叶清江望着儿子连连点头:“好,回来就好。”
卢氏拉着儿子问:“你身上可好?没用晚膳,饿了吧?”
叶世钊淡淡道:“今儿进城迟了,所以在坊市吃过了。不想大晚上的,府里还折腾。”
卢氏忙道:“回自己家来,怎么算折腾呢?”
叶世钊这时心态和思维角度大变,见卢氏这样全方面的关心就感到一阵压力。他不禁想到当年休妻就是卢氏施压,她要死要活不算,还跑去崔氏那作势下跪,shā • rén诛心不过如此。
叶世钊的一生幸又不幸,他长得俊美,卢氏生了两个女儿只有他一个儿子,几乎把九成的爱给了他。他难免也像现代那种被父母亲管得窒息的年轻人一样。但是他娶了安阳郡主之后,卢氏管不到安阳郡主身上——实力不够。
叶世钊轻叹道:“娘,我有点累了,想带书林和书颖回院子休息。”
这时叶清江和卢氏才放过他们,忙让身边的嬷嬷去他原来的院子看看,有没有需要收拾的地方。
叶世钊就带着儿女回他院子了,他自然住在原来的主卧,然后让书林住在自己的东厢房,书颖住在西厢房。
其实从前被接回来后,她已没有正妻身份是不能住这里的,只能带着一双儿女住在一个偏僻小院里。
书颖不介意院子的大小,但是很介意有没有dú • lì的房间。她终于实现了拥有自己的屋子的念想,丫鬟守夜也只躺在外间的榻上。
书颖看着床缦外的一盏残灯,今天还是不试着练气功了,折腾这么久,终于有好的开头了。
书颖单手枕在后颈,暗道:要说这古代倒是一个练功的好环境,因为没有电器和娱乐分心,她练什么功都能专心至致一些。
……
却说叶世钊父子(女)三人回府的消息在当天晚上传回了隔壁的郡主府里。安阳郡主原本当时就想过来看看,还是她身边的嬷嬷阻止了她。
劝她说,既然郡马爷已经回来了,就不急于一时。郡马爷本就舟车劳顿,郡主过去显得又是要紧逼着他似的,他若一个不顺心又想不开了,可不妙了。
所以安阳郡主等到第一天用了早膳才到靖善伯府,这时候叶世钊、书颖、书林也早了饭。
书颖提议让叶世钊教导他们打拳,叶世钊算是优秀的世家之子,自小习武,只不过除了少年时比别的世家子弟过招之外,他从来没有大用过。
书颖抱着胸看着叶世钊比划完,心底颇不以为然。叶世钊让他们跟着练几招,叶书林比划一下,书颖道:“哥哥,你这招叫什么?小猫挠痒?”
书林:“……”
叶世钊肃然道:“书林才刚刚学,有什么好笑的?提议学武的是你,如今要笑的也是你。”
书颖没意思的抿了抿嘴,道:“爹,实话说吧,也就是你长得好看,这一套拳法打出来有迷惑性,其实……没有什么用。”
叶世钊深吸一口气:“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武艺?”
书颖道:“武功就是打人为第一要素,好不好看是次要的。你的武功好看打不到人,就是花拳绣腿。”
叶世钊虎着脸:“你说谁花拳绣腿?我教你们的是基本功,基本功不扎实,怎么能修习武高强的功夫?”
书颖摇着头,啧啧两声:“爹想哥哥成才,可认得什么名师?哥哥若是拜得名师,苦学十年八年的,回来后该能在世家子弟中脱颖而出了。”
叶世钊见女儿仍然这么看不起他,冷冷的哼了一声:“我自己会教!”
“你自己的功夫都荒废了,怎么教得好?”
叶世钊深吸一口气,到了兵器架上取下一杆枪,然后就在院中舞了起来。进退间倒也能舞出漂亮的枪花来,与戏台上的孙悟空舞棒子有得一拼。
书林拍手叫起来:“好!好!爹好厉害!快教我!”
书颖在一旁叫道:“爹,您慢点,小心闪着腰!”
“妹妹,你怎么这么说?爹的武功明明很厉害!”
“爹的脚步明显虚浮,气力也不继。”
“妹妹,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咱们不能骗爹,爹要是误以为自己很厉害,将来真去和高手较量会吃亏的。”
书颖见叶世钊几日间改变画风,应该是走出那种自我悲情的死胡同了。但她还得闹一闹他,不然他又去演一个人欣赏的苦情戏。
叶世钊终于收了枪,大步迈到兄妹跟前,大声道:“别吵了!书林,你在一旁扎马步,蹲一个时辰。”
“哦……”
“书颖……”
“爹,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哥哥扎马步的,绝不让他偷懒。”
叶世钊忍了很久了,一把拧住书颖的耳朵:“你这个鬼丫头,专门捅爹的心窝子!”
书颖是真有点儿疼:“爹,我可是你贴心的小棉袄,你怎么舍得拧我耳朵呢……”(这棉袄绝对漏风)
叶世钊哼一声:“你也老老实实扎半个时辰。”
正说着,叶世钊发现游廊上正站着安阳郡主、卢氏、叶玉堂、叶玉敏,嬷嬷丫鬟倒没有进来。安阳郡主正专注地瞧着他们,她倒也是一个如完颜洪烈一样的痴人,但是痴情迷恋并不是能巧取豪夺的借口。杨铁心何辜,崔婉儿亦何辜?
这世道既然不讲什么正义不正义,只有权势和武力定胜败,那么他们也应该得到这类结局。
书颖只轻轻一瞥就收回目光,悄悄打量了叶世钊。叶世钊绝世的眉目划过一分凝重,过了一会儿,他又放开了眉峰。
叶世钊忽然发现书颖在看他,腿直挺挺的站着,哪里是在蹲马步了?
他走向她,喝道:“蹲好!”
书颖不以为然,摇摇摆摆才轻轻半蹲,叶世钊过来扶着她的削瘦小肩膀,提起脚轻踢她的腿弯。
书颖嘤嘤一声:“爹,这样腿很酸……”
叶世钊肃然道:“想要练好武功,这点苦都不能吃吗?”
书颖欲行韬晦之策,在自己武功、毒术不成,年纪尚幼时自保和保护书林,必不能表现出他们和安阳郡主势不两立。
书颖盘算一下,道:“爹,一郎和大娘怎么不用扎马步?这不公平。”
叶世钊道:“自有人会管他们,不用你管。”
书颖道:“爹,你是不是偏心?”
叶世钊冷哼一声,他要偏心也是偏心他们,怎么会偏心玉堂和玉敏?叶世钊忽然转念,书颖再怎么对他失望也不至于认为他更看重玉堂和玉敏,否则怎么会代亡妻说出那些亡妻生前不便说的话?
叶世钊沉吟一下,说:“你想怎么样?”
书颖判断他是否上道,顿了顿说:“要扎马步一起扎呀!只要哥哥扎马步胜过了一郎,你就不许偏心。以后一郎和大娘有的,就不能短了我和哥哥的。”
叶世钊道:“那你要胜过大娘才行吧。”
书颖一脸惫懒顽童样子,道:“家里男人才是顶梁柱,女人是贤内助。如今哥哥和一郎都未娶亲,那么大娘暂时当一郎的贤内助,我暂时当哥哥的贤内助。”
书林苦扎着马步,忍不住说:“妹妹,你能助我什么?”
书颖道:“我帮你看着香呀。”
书林一多汗,道:“我瞎吗?需要你看?”
书颖建议:“我可以帮你吹香。”
书林小心地看了父亲严肃脸,冷冷道:“不用你吹!”
书颖吐嘈:“哥,你怎么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不是说好做彼此的……菩萨吗?”
书颖把“天使”一字吞掉了,因为在这个时代“天使”有钦差大臣,或者指东方神仙体系中玉帝派来的仙官。但是没有西方那种救赎者的潜在概念。
叶世钊打断:“书颖,别胡说八道。”
这时安阳郡主、卢氏、叶玉堂、叶玉敏走近来了。叶世钊虽然决定忍辱负重,但也不想主动跟安阳郡主打招呼。
卢氏打了圆场:“世钊,你们今儿怎么练起武来了。”
叶世钊淡淡道:“孩子长那么大,我对他们疏于管教,只怕长大就废了。”
卢氏道:“你能仔细照料孩子,我也放心一些。郡主来看你,夫妻之间还是要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