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历代皇帝登基,除了登基大典,告祭天地宗庙社稷等一系列流程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程序,就是拜谒祖陵了。
祖陵,顾名思义,即大庆开国皇帝季太.祖的陵寝。太.祖葬在大庆龙兴之地高都,这是大庆朝的另一个陪都。
这原名高州的高都,还是季氏皇族祖籍所在。太.祖开国称帝之后,即择高都为万年长眠之地修筑陵寝,之后,大庆一连八朝皇帝皆在此修陵建寝,其中有太宗、高宗、圣宗等等大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这就是高都八陵了,是大庆朝最最重要的一处祖陵。
故而拜谒祖陵,意义非常重大,尤其像小皇帝这样小宗过继大宗的,更是非拜谒不可,一来出身问题这些流程是必须走足的,二来,更重要的,他们也是太.祖子孙,也昭示自己的太.祖太宗血脉,继位正统性。
想当年老皇帝,还有他亲爹永庆帝,父子两人甚至在距离祖陵还有五十里的位置就选择下辇徒步,一步一步行至祖陵拜谒,以彰显孝心虔诚。
不过小皇帝年纪太小,这个就不用了,按正常流程来走就可以了。
礼部从小皇帝登基后就拟定了拜谒祖陵的流程,之后钦天监择取吉日,最后将拜谒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十。
这一趟,基本上阳都内外数得上号的大小文武官员,以及内外命妇,都是必须去的。
拜谒祖陵和给大行皇帝哭灵送葬是一样的,除非真的卧床不起病到动不了的,否则都得去。
杨延宗苏瓷就不必说了,杨重婴本来也得去的,但他和颜氏一个久病一个旧伤,老皇帝崩时,两人哭灵哭到第二天就撑不住了直接倒下了,还有那些实在太老的,礼官也担心死人晦气,于是后续请假立马就批下来了。
这个都是当时大家都有眼见的,杨重婴和颜氏身体不行深入人心,因此这次报病也挺顺利的,礼部派人察看后,很快就批下来了。
任氏倒没有报病,一来她没病,二来她这才孕中期,距离生还有好几个月,报也有点不合适,属于可批可不批的范畴。
任氏素来周全,自家和坤氏正值不和,她自然不肯授人话柄的,反正一路车船,她这身份,哪可能吃苦,最多就拜谒是跪跪而已,问题不大。
季元昊见她状态好,也就随她去了。
待到十月中旬的时候,车船足备,一切就绪,启程吉日也择好了,趁着大河还未封冻,以龙船为首,朝廷上下车马辘辘随皇驾之后,至阳都大码头登舟,扬帆浩浩荡荡往东顺水而下。
……
这十月的天,雪还未下来,但西北风已经很凛冽了,展眼大河两岸微青泛黄,天地广阔无垠,大船东行破水,金色夕阳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整个河面都戒严封禁了,远眺天水一色,这景色又和往日所见的千帆竞渡不一样。
官船的甲板上,一张圆桌,两张太师椅,袅袅茶香,季元昊和杨延宗分坐左右,半公半闲,两人谈完年前的一些要务之后,又就着刚才的话题随意发散聊几句。
“承檀,承檀!”
季元昊提笔在纸笺上飞速书写了几行,回身后仰,“你待会把这个给郑虢。”
季承檀应了一声,低头接过。
“整天垂头耷脑的做什么?”季元昊说着又奇怪:“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人?整天待房里作甚?”
往时,季承檀总跟随季元昊左右的,但这些天季元昊一个不留神,回头总是见不着他弟的人,就很纳闷。
季承檀只好说:“宫门监事务还未曾理清,我这几天正看着呢。”
边上杨延宗呷了口茶,撩撩眼皮子道:“些许杂务,手起眼见之事,也需耗费这许多时日?”
这也未免太逊了吧?
杨延宗心下冷嗤,没本事没能耐的东西。
日前,自从取下一半的宫禁控制权之后,杨延宗和季元昊当然是立即安排心腹布防的了,两人平均分配了大小职务及控制权,这个就不必多说了。
值得一提的就是,季元昊是打算把自己弟弟提上来给他一个正式军职的。他原来是打算给宫门监指挥使一职的,这宫门监属宫禁二十四卫之一,规模不算很大,但职责重位置不低,把季承檀放到这里来挺合适的。
他随口和杨延宗说过一句,当时杨延宗也貌似随口答了句,不过他说,季承檀还未曾正式掌过军务,一上来就坐正似乎不大合适。
季元昊一想,也是,还是累积些经验再往上提比较好。于是就把季承檀又往下挪了挪,最后定下的是宫门监副指挥使。
杨延宗一杆子就把季承檀撑到副手的位置上去了,如今又貌似不经意地冷嘲热讽,当然,听懂的人不多,也就当事人两个。
最近只要碰上,都是这样,季承檀心知肚明,能避则避了。
他低着头不吭声,季元昊笑道:“也不至于,他这初初接触,慢些也是有的。”
他叮嘱兄弟:“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或问瞿程荣也行。”
瞿程荣就是宫门监正指挥使,季元昊的心腹。
“嗯,我知道了大哥,那我先去了。”
“去罢。”
季元昊目送兄弟往船舷去了,收回视线,又瞟了正垂眸喝茶的杨延宗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怪怪的?
“行了,今天就先到这吧。”
杨延宗倒不是没有察觉到季元昊的目光,只不过,他并没有给别人解惑的义务。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自己往外倒?这不是开玩笑嘛?
怼走了季承檀,他心里冷哼一声,正事聊完,他也不久留了,喝了半盏茶,旋即就起身散了。
杨延宗现在致力于驱走季承檀在苏瓷心里留下的印象,初恋,第一次,多特别!戏文都有唱,最易毕生难忘,这让杨延宗耿耿于怀,不过自从在苏瓷处吃过瘪之后,他就没再明提这个姓季的小子了,他最常做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找到苏瓷的时候,苏瓷正趴在船舷上看风景呢,风虽然冷,但景色真的很美,夕阳西下,粼粼金光,简直棒呆了,希望接下来也会是个好天气。
正赏着景,身后一个熟悉的温热怀抱拥着她,高大的男人打开斗篷,将她整个人裹住,他下颌放在她肩膀上,“看什么呢?”
杨延宗雷达全开,因为季承檀刚刚就是往这边船舷来的,他扫了左右一眼:“你刚才看见谁了吗?”
“谁啊?”
苏瓷莫名其妙,回头瞄他一眼,立马秒懂,她:“……”
她忍不住笑了,这小气家伙!简直了。
杨延宗最近可是花样百出啊,又给她送簪子,送了好大一摞,把她妆奁都填得满满的,然后悄悄把她最满意的一支塞到原来放梅花簪的位置上。
那梅花簪早不知哪里去了,苏瓷也没敢问。
还有带她去玩,去放河灯,去逛庙会,什么菊堤漫步,微雨牵手之类的,反正就是小情侣之间会有的约会,基本都全了,真的辛苦他了,这么忙居然还忙里抽闲完成这一系列的恋爱活动。
他还问她喜欢不喜欢,最后不经意添上一句,是不是最喜欢的?
得苏瓷说是,他才高兴。
苏瓷回忆,嗤嗤低笑,手臂圈着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下巴,笑了一阵,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我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杨延宗一下子来精神了,“什么啊?”
他低头一看,苏瓷手里托着一个玉扣,不对,是一对,一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却可以分成两个小的,两个往里一扣,又成了一个大的,严丝合缝。
这玉扣有个名堂,叫同心扣。
苏瓷手里的这个羊脂玉同心扣,微黄润腻,和她白皙光洁的指尖一样漂亮,并且最重要的是,两个小扣的扣环上,已经各自系上了红丝绳了,苏瓷把其中一个的丝索解开,圈在他脖子上,踮脚打了长尾结,牢牢拉紧。
她凑在他的耳边,笑着说:“定情信物啊!”
“喜欢不?”
满意了吧大哥,别折腾了行不?
杨延宗简直是又惊又喜,心花怒放,他赶紧伸手摸了摸玉扣,又低头又手托着仔细端详半晌,唇角勾得直冲耳后根去了,“喜欢,喜欢!”
太喜欢了!
他忍不住低头,重重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苏瓷哈哈大笑,她后背抵着船舷,他展臂把她抱在怀里。
杨延宗这回真的满意了,把闷笑的苏瓷脑袋压在怀里,唇角翘起。
嗯,定情信物有了,是他瓷儿给送的!
于是他心里琢磨着,给自己加一分,然后再给那姓季的减一分。
自觉驱逐季承檀在苏瓷心中印象的任务往前大大迈进了一步,他满意点了点头。
再接再厉!
相信用不了多久,苏瓷就能把这家伙给忘干净了!
杨延宗六识敏锐,余光一动,就瞥见左侧视线尽头的舱房后面露出一点石青色衣角,今天,季承檀穿的就是石青色直裰长袍,他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子果然在!
杨延宗本身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余光一瞥,心下冷笑,直接俯身亲吻苏瓷的唇,他又不肯被旁人窥见,斗篷一动,将她连头带脸都罩住。
这厢缠绵亲吻,那厢季承檀却难掩酸涩。
他偷望一眼,立即退回去,背靠在舱房的板壁上,仰头望天,心里酸苦滋味难以言喻,正闭目忍住目中潮意之际,忽有只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承檀一惊,忙侧头,却是长嫂任氏。
任氏披了一件银鼠皮大氅,已静静站了有些时候,季承檀却全副心神都陷在那边,竟未曾察觉。
“嫂嫂!”
季承檀惊慌,任氏笑了下:“嗯,是我,承檀,你随我来罢。”
当天,叔嫂两人进行了一场谈话。
任氏将季承檀带回自己舱房的外厅,她眼神温柔又严厉:“承檀,你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吗?”
“答应我,不要再想她,不要再跟着她,从现在起,把她给忘了!”
季承檀慌忙道:“嫂嫂,我没有跟着她,我不是故意找上她的,真的!”
只是这艘船就这么大,公共活动范围就这么多,而他心有所属,也难控制自己的目光的追逐。但其实他已经很刻意回避了,唯独凑巧碰上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止自己偷偷多看一眼。
任氏依然温柔而严厉地盯着他,季承檀涩声半晌,保证:“嫂嫂,……我,我会的,我会的!您放心。”
说出这一句,不知为何,心里一酸,他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强行忍住,却红了眼眶。
任氏这才松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季承檀的鬓边:“二郎,不是嫂嫂为难你,你总归要成亲的,将来,你会有你的家,你的孩儿,把她忘了吧,好吗?”
“好,好!”
季承檀囫囵点头迎着,勉强将长嫂应付过去,他坐不下去了,胡乱喝了两口茶,听见兄长脚步声,慌忙告退。
冲出舱房,天幕黑红交错,余晖漫天,粼粼碧水,呼啸的冷风铺面而来。
季承檀躲到船尾,靠在板壁,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忍不住潸然。
他私下是难受极了,情之一字,尤未难勘,他并不能忘记她,也并不想娶亲,更不想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组建家庭,他不想背叛她,更不想背叛自己的心。
但头顶几重大山,重重压在他身上,根本由不得他选择。
季承檀难受极了,一时又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要是自己能像杨延宗,或像他哥哥那样的能耐,那他该就能下拿主意不成婚了吧?
……他该怎么办?
……
舱房内。
“你们叔嫂在说什么私话呢?”
季元昊和杨延宗散了之后,略作收拾,转身回房,还未进屋,却见季承檀低着头冲了出来,居然连他都没看见。
他愕然半晌,继续进屋,对桌旁的任氏问道。
他回来得突然,吓了里头两人一下,任氏若无其事笑道:“不是让我和他聊聊吗?刚说着呢。挺好的,承檀答应明年相看成家了。”
“好就行!”
季元昊听了也挺高兴的,不过提起季承檀,他有点疑惑:“我总觉得慎行和承檀之间有点怪怪的。”
任氏心一跳,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忙掩饰说:“不能吧?杨慎行从前也不怎么认识承檀!”
季元昊看了她一眼,想想:“说得倒也是。”
他看见任氏手里的帕子,“这是怎么了?帕子都起丝了。”
任氏用的丝帕,刚才一个不留神,就把丝帕给扯出了好几条丝。
任氏低头看看,笑道:“指甲花了。”
季元昊:“让侍女给修修。”
此时的季元昊,主要并未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那些许异样,有个还凑合的理由,就给过去了。
他心里存着另一桩事。
季元昊推开舷窗,风呼呼刮着,从这个方向,却能远眺前方。
只见峻峨青山,耸立巍巍。。
他望了半晌,“高陵啊,也快到了。”
太.祖陵寝就在高都西郊八十里的高陵县。
说来,此行他也是拜谒先祖啊。
他的祖上,定山王一支,正是太.祖第十二子呢。
他也是太.祖子孙啊!
季元昊心内晦涩,注目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昏暗,看不见了,冷风一吹,这才回神,敛下思绪,这才关窗,让手下人把待处理的情报呈上来。
……
船行破水,昼行夜歇,适应了船上生活之后,这些朝廷文武内外命妇也渐渐活泛起来了,赏景散步,三五成群,停船还会过船会面,虽拜谒之行不敢过分欢乐,但氛围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