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夜幕低垂,华清宫灯火通明。
宫人们和御医尽是脚步匆遽,来来往往地出入圣人寝宫,为着圣人的病况心惊胆颤、人不自安。
从始至终,桓颂都站在外头的廊道上,冷眼瞧着他们的忙碌和恐慌,眸里波澜不惊。
没有一丁点,对圣人生死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兴致缺缺地侧过首,转而看向不远处、长公主那边的情况。
现如今,长公主便是华清宫唯一的主心骨。她既要负责整个华清宫的安全,又要分出心力,四处搜寻初沅和华阳的下落。
可就是这样的乱局之中,她却依旧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今夜,务必要轮番巡逻,不留疏漏。尤其是陛下的寝宫周围,绝不能有片刻的空缺。至于失踪的两位公主,就先从附近的偏殿找起。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带着两位公主,一定是走不远的。”
挂在廊檐的宫灯透出暖黄光亮,幽暗地映照在她的身上,她仪态大方、雍容不迫,一举一动之间,难掩巾帼风范。
隔着中间庭院、摇曳的树影,桓颂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半晌,颇是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真是不懂,这位利欲熏心的君主,怎会有这样的好运?
当年,有他父亲和镇国公的两肋插刀、鼎力相助,这位帝王才得到了现在的皇位;
如今,又有一群忠臣良将追随,有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帮着挑大梁,李氏的江山社稷方才不动如山。
可为何十八年前,他们宋家末路穷途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宋家洗刷冤屈?
恍惚之际,桓颂的目光好似又穿过悠悠岁月,瞧见那场所谓的叛乱——
邻国的吐蕃王族内部生变,原本的吐蕃王病重。
他的两个儿子为了夺取王位,纷争不止。
——大王子松瓒性情和善,每年岁贡之时,都会亲临燕朝,以示他们友好相交的诚意;可二王子贡普才是王后所生的嫡子,他好勇斗狠,对新立的燕朝存有敌意,若是让他继位,燕朝和吐蕃的开战,在所难免。
恰好他们驻守的陇右道和吐蕃相邻,于是松瓒便传信至陇右道,意图向他们借兵,赢得这次的夺位之争,并且他还在信中郑重许诺:他日若能登上王位,必将和燕朝敦睦邦交,只要他还在世,就绝对不会向燕朝开战。
这封信,无疑是将燕朝和吐蕃的未来,尽数交到了他父亲宋颐的手里。
于情,于理,他们好像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是以,宋颐并未多作犹豫,便在翌日的清早,做好了决定,陈情书信,准备将此事告知长安的皇帝。
然,时不我待,他甚至来不及等到京中的回信、圣人的应允,吐蕃的二王子贡普就先发制人,掀动了兵变,将大王子松瓒的母族软禁。
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宋颐只能率先出兵,助松瓒一臂之力。
谁曾想,就是他的这个决定,让宋家走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那位至尊至贵的圣人,竟然以为他们是想趁机谋逆,不仅给他们宋家冠上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派出镇国公府的大公子谢言峰、以及当时镇守剑南道的节度使率兵平定叛乱,甚至,还软禁了当时身怀六甲的宋夫人,和年过八旬的宋老太太。
宋颐得知此事以后,心中大恸。
毕竟,他是如何都想不到,他曾经、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居然从未对他有过信任。
——这么一件事情,就推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
甚至,不惜对他、对他的至亲,屠刀相向。
极度的悲愤,不慎催动了他体内的情蛊。再加上彼时,他为了助松瓒清除阻碍,杀孽过重,蛊毒发作之际,竟是走火入魔。
——他在军营中大开杀戒,手中长戟对准身边的将士。
纵是谁,也拦不住。
“让开,你们都给我让开!”
他只想杀回长安,向当今的圣上,求一句解释。
然,也是在那一日,剑南道的节度使因着和陇右道相距不远,率先奉命赶到。
宋颐因着蛊毒的作用,已经在军营里,杀红了眼。
他连身边陪伴多年的将士都不认,又怎会识得这位节度使?
于是就这样,短兵相接。
他们试图解释,可那位节度使却充耳不闻,只将圣人的旨意奉为圭臬,满口的话,尽是对他们的声讨、痛恨,字字句句,皆是在斥责他们的不忠、不仁。
——“宋颐,你可真是枉顾天下百姓对你的赞颂,枉顾陛下对你的信任!真没想到,饱经忧患的百姓们好不容易盼来太平,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又想挑起纷争,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夺取皇位!”
——“宋颐,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