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答应之后,不知为何,柔嘉这一夜翻来覆去,总是有些惶遽不安。
黎明的时候,外面猛然刮过一阵风,掀开了窗户,柔嘉骤然惊醒,起身关窗的时候,忽瞧见对面的阁楼上闪过一个黑影,似乎正在盯着这边一样。
她心里一惊,忙探着头去瞧,可仔仔细细再打量一遍,夜色茫茫,只有屋檐上有一只身形矫健的猫躬身跳过,在夜幕划下一道虚影。
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柔嘉恍惚地擦了擦汗,才关上了窗子。
第二天一大早,柳二娘便早早起来了,搽了头油,又点了唇,收拾的极为精神利落。
一抬眼看见柔嘉从楼梯上走下来,正要招呼她过来用饭,话还没脱口,忽瞧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满心的激动才平息一些,担忧地凑了过去:“怎么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是有点。”柔嘉按了按了眉心,有些思虑过多的头疼。
“你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就不去了吧?”柳二娘好心劝她。
“既已答应了,哪有临时反悔的道理。”柔嘉摇摇头。
“那行,你放心,有二娘看着呢,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柳二娘摸了摸她的头,又从衣柜里拣了一件新做的还没穿过的百褶如意裙递过去,左比比,又划划,她觉着十分满意:“果然人长的好,穿什么都好看,就这件吧,也不失体面!”
“谢谢二娘。”
柔嘉收下了衣服,却不敢打扮的太招摇,对着镜子在脸上厚厚的敷了一层姜黄粉末,在鼻尖,脸颊用炭笔细细地点了些黑斑,蒙上了一层假面,她才安心了些。
宴请的地点设在庐州城最大的酒楼里,往日门前总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今日倒是安静的过分了。
柳二娘稍稍一打听才明白过来这客栈正是被这个姓肖的富商给包下来了,不由得暗自咋舌,这富商真是比她想象的还大手笔。
一路被领着上了五楼,只见这富商连随行的小厮举止都十分得体,柔嘉又不禁有些不安,扯住了二娘的袖子悄悄问了一句:“二娘,你搭上的这富商到底什么来头,我怎么觉着不像是普通的商人?”
柳二娘亦是没料到,估摸了片刻才猜测道:“大约是皇商吧,我瞧着那肖公子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的,一看就是常年在达官显贵中流连的。”
“皇商?”柔嘉稍稍心安了些,“那也难怪。”
柳二娘拍了拍她的手,两人才继续步履从容的朝里面走去。
“二位可是柳记的柳老板和秦姑娘?”
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厮便恭敬的走上了前来。
“正是。”
柳二娘端起了架子,不笑的时候倒真有了些大家的风范,她一偏头,却见身边的人尽管刻意扮了丑,但身姿挺拔,亭亭玉立,仍是叫人挪不开眼。
“那二位便跟着我进去吧,公子稍后就到。”小厮领着他们进了去。
虽是在客栈,但房间布置的十分雅致,一面巨大的颇黎(注:玻璃)屏风隔断了里外,柔嘉一进去,便从那颇黎上看见了自己影影绰绰的身影。
面黄肌瘦,脸上还点着几颗黑痣,她这副模样,便是皇兄当面见了怕是也难以认出来。
柔嘉松了口气,款款落座。
只是一定睛,落到那摆好的酒菜上,她忽又抓紧了手心,看向了二娘:“这些菜我瞧着像是邺京的名菜,怎么……怎么这酒楼还会做邺京的菜吗?”
柳二娘从前也未曾来过这里,略略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是庐州最大的酒楼,成日里招徕四方来客,便是多会一些菜系也没什么奇怪的,大约是这肖公子口味偏好吧。”
可这姓肖的不是扬州人吗,怎会偏爱邺京的菜系?
柔嘉一一扫过那些菜,手心微微发了汗。
正惊疑间,那屏风忽绕过来一个身影,一眼瞥到那黑底云纹的衣裾和长长的影子,柔嘉心里砰砰直跳,不敢抬头去看。
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柔嘉愈发紧张,紧张到后背绷直的时候,头顶忽然幽幽落下了一个嗓音。
“这位就是秦姑娘吗?”
声音有些粗粝,柔嘉猛然抬头,见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怎么了,秦姑娘,是肖某长得太难看了,吓到姑娘了吗?”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疑惑。
柔嘉这才回过神,察觉失礼连忙道歉:“没有,是我认错了,公子一表人才,小女绝无此意。”
“原来如此。”
那人看着她涂的黑黄的脸,顿了顿,也不禁有一丝想笑。
他是齐家的二公子,齐成泽的弟弟,从前是见过这位公主的,可他还没敢笑,忽察觉到身后那道凛冽的视线,连忙又绷住了脸色,客气地请她坐下,顺着先前皇帝的吩咐问下去:“敢问姑娘是错把肖某认成了何人,竟会如此震惊?”
见到来人不是他,柔嘉心里的大石落了地,轻轻舒了口气:“只是一时错觉罢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哥哥,才一时有些失态。”
“原来是兄长。”齐二点了点头,“既是和肖某有些相似,肖某也想见见,不知姑娘的兄长在何处高就?”
“谈不上高就,他……他不过是做点小生意罢了,且性情暴.戾,阴晴不定,和公子这般温润的人没法比。”柔嘉将头发撩到耳后,似是不愿多说。
性情暴戾,阴晴不定。
他在她眼中就是这个形象?
坐在颇黎屏风后的萧凛眼神忽抬,射.过来一道极其锐利的视线,仿佛要把这颇黎都震碎一般。
齐二后背发冷,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干笑了一声:“是吗……”
窗外春光明媚,又是正午的时候,柔嘉不知怎的忽也感到一丝凉意,视线逡巡了一圈,落到那颇黎屏风上时,不由得微微一顿,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看她。
而那扇颇黎屏风也的确另有玄机,从里面可以看的见外面,而从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两个人隔着屏风对视,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古怪。
柳二娘却浑然不知周围的暗流涌动,她惦念印章的事,端着酒杯笑着向姓肖的敬酒:“上回肖公子说还想再订五十个,不知考虑的如何了?”
齐二听了她的话,惆怅地放下了酒杯:“柳掌柜,不瞒你说,其实这印章肖某自己是挺欣赏的,也愿意帮你们一把,但我家家主似乎并不感兴趣,尚未答应,因此肖某也不敢贸然应口。”
“家主?”柔嘉视线刚从那屏风上移开。
齐二点了点头:“正是。其实肖某也不过是肖家的一个旁支罢了,这么大一笔单子还是得报给家主同意了才行。”
柳二娘却是从那话中听到了一丝转机,斟酌着开口:“那敢问家主喜欢什么样的风格,我们雪浓眼界开阔,若是替他量身定做一个,讨的了家主的欢心,此事兴许还会有余地?”
“量身定做啊……”齐二捏着杯子抿了一口,余光里透过屏风看到里面的人点了头,才开口道,“这也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家家主性情高洁,品性端方,肖某这几日会在庐州停留,若是姑娘这几日能做好一个,由肖某转呈,或许还有转机。”
柔嘉从前跟着父亲学刻章时从未想过有一日要用此来讨好人,但活着都不易了,用技艺吃饭也不算丢人,因此也点了头答应:“好,我试试看。”
柳二娘见总算还有机会,顿时也松了口气,高兴地举着杯子向他敬酒:“那可要多谢肖公子了,若是没有您,我们哪儿有今天。”
“还是秦姑娘手艺出众,便是没有肖某,她迟早也会有出头之日。”齐二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
两个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柔嘉离京颇有些时日了,这会儿一见到家乡菜,颇有些怀念,动了筷尝了一口。
只是一送入口中,不知为何,她忽想起了御膳房的味道,神情微微顿住。
齐二见她面露诧异,又将菜向她推了推:“这酒楼的厨子听说是御前出来的,手艺着实不错,姑娘可以多试试。”
原来是御前出来的,怪不得那么相像。
柔嘉点点头:“肖公子有心了。”
“这算什么,姑娘吃着好便是了。”齐二态度殷勤。
柔嘉稍有些不自在,便埋头吃菜。
她口味挑剔,不吃葱蒜,忌口的也多,很少能在外面吃的习惯,原本只打算做做样子,可逐一扫过去,摆在她眼前的菜无一放了葱蒜,口味也格外相合,就好像……好像是为她特制的一般。
可她的口味除了母亲和贴身伺候的人少有人知道,到了庐州之后,怕给二娘添麻烦,她也从未开过口,都是有什么吃什么。
唯一例外的时候是陪着皇兄用膳的那几次,他对她这毛病颇有微词,冷着脸训斥了她一通,但从那以后只要她在的时候,桌子再也没出现过她不喜之物。
一想到这里,柔嘉隐隐觉得有些怪异,撂了筷子不再动。
可身边的二娘正聊的尽兴,看着没意识到任何不妥。
她不想败了兴,便忍住了不安什么也没提,在他们举杯的时候也跟着举起来。
酒过三巡,她脸色已经有些微红,柳二娘见状没再叫她继续喝,但即便如此,宴罢,柔嘉已然不胜酒力,连脚步都不稳了。
齐二见状忙搭了把手:“要不姑娘暂且在这酒楼里歇一歇吧?”
柔嘉正在半醉之间,愈发敏感,警惕地推开了他的手,扶着桌子站稳:“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有些择床,想早些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