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中异常寂静,只闻老夫人轻啜茶水的声音。
许久,宋虞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宋温卿也没好到哪去,他心头微乱。
见祖母久久不出声,他一时没有沉住气,艰涩道:“祖母……”
老夫人放下茶盏,颔首笑道:“温卿,我说的那个人确实是你。”
停顿一瞬,她继续说道:“不如你娶了阿虞吧。”
宋温卿的思绪瞬间变得杂乱,如一团团解不开的结萦绕在心间。
宋虞目瞪口呆道:“祖母,您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老夫人望着袅袅烟雾讲起旧事:“其实你与阿虞并不是亲兄妹,你是被抱养的孩子,那年……”
宣平五年,皇帝御驾亲征,前往北境,皇后尚在孕中,并未跟随。
当时皇上住在岳将军府,岳将军一家世代镇守北境,忠心耿耿,深得皇上信任。
岳将军的大女儿岳瑛是个颇有抱负的姑娘,身为女子,却一直希望带兵打仗,只是一直未得准许。
听闻皇上来了,她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觉得她也有趣,将她带到军中,职责是在御驾亲征时保护皇上,也算是上阵杀敌。
一来二去,皇上对她渐渐生情,岳瑛自然也倾心于他,两人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大周大胜,皇帝将要班师回朝,允诺岳瑛妃位,岳瑛虽倾心于他,却不愿进宫。
岳瑛再也没露过面,皇上派人找了许久也未果,只好作罢。
殊不知她再次隐姓埋名藏到军中成了一个无名小卒,跟着队伍一同回京。
京城繁华,她尽兴地玩了一个月,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与一位成亲五载却一直无所出的世家贵女做了朋友,待生下孩子,便将孩子送给了她。
她再次不知所踪。
宋温卿与宋虞静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她看了一眼尚在怔忪的哥哥,艰难地问:“祖母,您、您说的岳瑛,是哥哥的生母?”
老夫人颔首。
“所以……哥哥是皇上的儿子?”她觉得荒唐,“怎么可能呢,皇上的儿子怎么可能流落在外呢,这不可能!”
宋温卿按住她颤抖的手。
他的手极为温暖,宋虞紧紧握住,她转头看向他,眸中含着泪问:“哥哥,你也知道这是假的对不对?”
怎么一夜之间,哥哥不再是哥哥了呢?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此事知晓的人极少,甚至连皇上都不知道岳瑛有孕之事,不过,她将一个信物交给了阿虞的娘亲,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支形状如剑的别致簪子。
“这是皇上亲手锻造的簪子,上面还刻着岳瑛两个小字。”老夫人将那两个字指给他看。
宋温卿接过,仔细地看了一眼,握在手中,沉声问:“祖母,您所说的,全是真的么?”
老夫人颔首道:“自然,若不是知晓你有伤害皇上的想法,这件事,我原本是要等到皇上寿终正寝后才告诉你的。”
顿了下,她道:“这也是你母亲的想法。我不能让你知晓真相后后悔一辈子,只能提前告知与你。”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祖母,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并未留他,静静道:“我说的那件事,你好好考虑吧,我也不会左右你的想法。”
他微微点头,看向宋虞。
宋虞乖乖站起身,语气缥缈道:“祖母,我、我也先回去了。”
她全靠着宋温卿的支撑才站稳身形。
两人沉默着来到宋虞的闺房,没人之后,她近乎脱力般歪倒在床榻上,伸手掐了下手臂内侧的软肉。
疼得要死。
不是做梦,那她和哥哥,真的不是亲兄妹。
她茫然地抬头,眼角滑过一滴泪,轻声喊道:“哥哥……”
声音又小又弱。
可他明明记得,从前她呼唤哥哥的声音,总是又甜又娇的。
宋温卿眸底黯了黯,轻轻应了一声。
“以后,你还会是我的哥哥么?”她不确定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管我是何种身份,你依然可以叫我哥哥,我会永远护着你。”
这便是要认祖归宗了,宋虞咬了下唇,缓慢点头。
可是她却在无形之中看到了他们之间数不清的沟壑。
“乖,好好睡一觉,”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睡一觉醒来,什么危险都没有了。”
宋虞便在他的安抚声中缓缓闭上眼睛。
等她的呼吸趋于平缓绵长,宋温卿探身吹了灯,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窗外的月光柔柔地洒下来,皎洁宁静。
他借着月光看了她一会儿,起身离开,回到正院。
烛光被冷风吹得飘忽不定,书房中忽明忽暗,他捏着毛笔,良久没有动作,连室内暗了大半也未察觉。
终于回神,他看了眼奏章,正要下笔,笔尖的墨迹却早已干涸。
视线微动,一旁的砚台空空如也。
宋温卿敛眸搁下毛笔,起身离开书案。
不远处的梨花木桌上摆着许多名贵木材,宋温卿看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紫檀木,坐在桌前。
长指微动,随意地转着棕紫的紫檀木。
一件是尚未经过打磨的名贵木材,一件是女娲造人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相互映衬,在灯下闪着细腻柔和的光。
他微微垂眸,另一只手拿起带有锋利刀刃的圆凿,温和的光瞬间变得凌厉。
又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圆凿开始动作,紫檀木落下细细密密的木屑。
他轻轻吹气,木屑随风而逝。
月上中天,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躺在他的手心,木雕初见雏形。
若是楚平遥在,必定会咋咋呼呼道:“又是宋虞!你就不能做点别的!”
不能。
初学木雕,是为静心。BaN
他拿十二生肖练手,见宋虞喜欢,他便做了十二生肖,每逢她生辰便送给她一个,当做生辰贺礼。
后来十二生肖送完了,她也十三岁了,豆蔻年华,最是爱美,不再喜欢那些小玩意儿。
幸好他的手艺愈发精进,便开始做木簪,做完第一支的时候,她的金簪银钗已经数不胜数,华贵无匹,可她还是欢喜不已,说最爱的是他亲手雕琢的木簪。
她将木簪珍藏起来。
“哥哥,以后你送给阿虞的生辰贺礼全是木簪好不好?嗯……送到阿虞一百岁!”
她十三岁时娇俏可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宋温卿抚摸着手中的小阿虞,长指微曲,落在她的梨涡上。
木雕尚且面目模糊,但他早已胸有成竹。
像是看到宋虞笑盈盈的模样,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想起什么,又慢慢隐去。
可是以后不能再随意触碰她了,他们不是亲兄妹。
亲兄妹之间也有数不清的规矩,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宋温卿敛眸,心口钝痛,可是十六年来的兄妹情谊,哪能说放下便放下。
再次拿起圆凿,心绪难平。
做木雕需要静心,他知晓自己现在不宜再动,但是对他而言这是常有的事,他没在意。
每每在朝堂上有了难解的疑惑,他便会在木雕时思考,权衡利弊、分析得失,往往停下手中的动作,心里的乱麻也解开了。
他试图继续,没想到刚动了两下,左手食指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木雕上沾染上好大一片。
宋温卿皱眉将木雕拿到一旁擦拭,擦到一半,食指终于感受到难言的痛。
从袖口中掏出手帕,终于止了血。
他望着包的七零八落的手指,蓦地一笑,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试图对抗内心么?
木雕上的血迹逐渐凝固,他没再去管。
宋温卿望着如豆灯火,拿起那支簪子,起身,出府策马往皇宫方向奔去。
宫门早已落了锁,他让太子派人开了门,冒着风雪一路从宫门处走到养心殿,一刻也未停。
待到了养心殿,满头满身的雪。
他无暇顾及,径直奔到龙榻前,看了眼尚在昏睡中的皇上。
两道目光瞬间定在他身上。
李殷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李矜疑惑道:“明律,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府上睡不着,陪你们一起等。”他低声道,顺带看了两眼李殷和李矜。
这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呵,谁需要你假好心,”李殷冷冷道,“我奉劝你一句,休想邀功。”
宋温卿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已经适应了兄长的身份,没与弟弟计较。
李殷倒是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噎了下,又冷笑道:“若是识相,现在走还来得及。”
“四皇兄,小心吵到父皇。”李殷低声提醒。
他这才不甘不愿地闭嘴。
宋温卿反复抚摸着藏在袖中的簪子,目光再次落在龙榻上。
他睡得不安稳,眉紧紧地皱着,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嘴唇用力地呼吸。他常年躺在榻上,肌肉都耷拉着,但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英姿。
皇帝有一个高挺的鼻梁。
李矜有,李殷有,他也有。
他还记得他做太子伴读时,皇上格外喜爱他,总说看见他便觉得高兴,所以对他青眼有加。
皇上第一眼看到他、记住他,不是因为才学,不是因为武功,而是因为他像他的母亲。
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他的母亲么……
“岳……岳……”
床榻上的人发出极轻微的呼唤。
宋虞赫然抬头。
其余两人自然也听见了,三人凑近,静悄悄地听着。
“岳……岳……岳……”
他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字。
李矜看了眼窗外,猜测道:“父皇说的是……月亮?”
李殷冷笑:“依我看,叫的是个女人的名字,后妃里有名字里带月的么?”
“不知,”李矜摇摇头,又惊讶道,“不过有个低位的妃子与母后交好,名字里似乎带个月。”
李殷问:“受宠么?”
“若是受宠,便不是低位了。”
宋温卿默不作声,手指轻轻划过银簪,任由他们猜测,心中却已十拿九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