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个归顺的国家皇室抵达大梁京城,接受了女帝的封赏,至此,中原完完整整地归属了大梁。
而此刻的冯谕瑧,却不在宫中,而是轻车简从地到了父母长眠之处。
她拿起酒壶,将放在冯父墓碑前的酒杯倒满酒:“这酒是大梁建国那日,我亲自埋在树底下的,一眨眼,就已经这么多年了。而大梁,也终于成为了中原唯一的国家。”
“女儿不敢说此刻天下已太平,但至少,在中原,已不会有战乱,百姓不用再背井离乡四处逃命,可以安安稳稳经营自己的日子。”
“爹,您最期盼的,不就是如此么?”她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着墓碑上的字——显考冯公讳琰之墓。
“菁予现在很有出息,虽是女子,但此番所立战功,比男子亦毫不逊色。上官远虽不曾明言,但女儿也看得出,他对这孩子是相当欣赏的。”
“至于长姐……她如今也很好,只要女儿还在一日,莫说她那府里之人,便是满京城,也没有人敢让她受委屈。当然,除了她自己。”
“……爹,穆元甫他……终究还是死了。”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他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的赞誉,他并非受不得。撇开儿女私情,他是女儿这辈子遇见的最有本事之人。爹,女儿的眼光其实也没有太差,不是么?”
她忽地微微一笑,干脆席地而坐。
“他虽然了不起,但是女儿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做得比他更好。也好让世人知晓,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您说对么?”
“菁予的心愿,女儿也看得出,女儿也相信,她一定会实现心中理想。那孩子,也是个认准了便一定会做到底的性子。长姐常说她不像是二姐生的,倒更像是女儿亲生。”
“其实,是谁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女儿心里,她便是女儿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爹,女儿再敬您一杯,今生父女缘浅,女儿未曾尽孝道,只盼着来世能有机会弥补此遗憾。”
连翘远远地看着她与亡父说话,直到见她起身,这才上前去扶稳了她。
冯谕瑧搭着她的手,回身再次望向墓碑,忽地道:“爹爹可还认得连翘么?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在女儿身边,陪着女儿走过了无数艰难的日子,若是没有她,女儿未必能有今日。”
“陛下……”连翘喉咙微哽,低下头去掩饰眼中的泪意。
冯谕瑧笑了笑:“回宫吧!”
大梁一统中原后的首个元宵佳节,女帝登上城楼,与民齐贺。
看着城楼之下跪了满地的百姓,听着那一声整耳欲聋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见’,冯谕瑧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看,这是她的臣民,是她的天下。比之百年前的盛世,或许还不够强大,不够富裕,但是她相信,在将来的某一日,一切都会变得更强更好。
天空绽开了炫丽多姿的烟花,伴着的,是百姓的欢呼声、拍掌声,以及朝臣们的赞叹声。
她仰着头,看着夜空那七彩多姿的烟花,唇畔始终蕴着浅浅的笑容。
直到盛宴散去,她看到了有些不安地走过来的寿康公主。
“可有什么事么?”她温和地问。
寿康公主连忙向她行礼,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局促地问:“儿臣、儿臣想问问,菁予什么时候会回京?”
冯谕瑧笑意微敛,低叹一声,道:“朕也不知道,也许年内会回来,也许三五七年都未必回。”
寿康公主满脸的失望,语气还有说不出的难过:“还以为儿臣出嫁前,能看到她呢!”
年前,寿康公主便由她的母妃作主选好了驸马,婚期定在了今年中秋之后。
冯谕瑧有几分失神。
与虎丫头同龄的寿康都快要出嫁了呢,可她的虎丫头还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
她定定神,温声道:“虽然她未必能赶得回来,但朕相信,她必会早早就精心准备好了贺礼。”
寿康公主低着头,闷闷地道:“人家又不是在意她的贺礼……”
冯谕瑧轻笑,道:“你且放心,倦鸟终是会回巢的,她便是飞得再高,总有一日会回来,到时候,你再与她算总账便是。”
寿康公主扑哧一下便笑了,眼中还带着点点水光,可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夜里风大,你身子又弱,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冯谕瑧嘱咐。
“好,儿臣告退。”寿康公主朝她福了福礼,这才带着宫人离开。
冯谕瑧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自言自语般道:“也不知日后那虎丫头想选个什么样的夫婿。”
“万一县主没有成婚之意呢?”连翘没忍住插嘴。
冯谕瑧:“……”
行吧,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她决定抛开这个话题不再提了。
寿康公主大婚之期,诚如冯谕瑧所猜测的那般,虎妞并没有回来,只是托人送回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
寿康公主虽然大失所望,但毕竟也算是过心理准备,故而很快便调整了心情,笑着冲有些担忧自己的奶嬷嬷道:“无妨,总归她的贺礼到了,日后等她回了京,我再与她算总账便是。”
一直侍候她的奶嬷嬷这才松了口气,还真是怕她因此与县主生了嫌隙,见状忙道:“是呢是呢,待县主回京,公主再好好与她算这笔账。”
公主下降,拜别了嫡母、生母与其他亲人,坐上了大红喜轿,走向了新的人生。
冯谕瑧望着远去的送亲仪仗,低低地道:“太.祖皇帝诸儿女当中,如今仍未成婚的,也就一个穆璟了。”
两年前,睿王穆琮亦娶了王妃,如今和他的王妃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自退位之后,穆琮果真事事听从太医嘱咐,安心地调养身子,到底年轻,没多久便可以扔掉拐杖,也不用人搀扶,慢慢地走路便如同常人一般了。
只是左手力度到底还是不及以前,偶尔也会头疼。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几年的安心养生,穆琮的体型终于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了。冯谕瑧有时看着他如今高高瘦瘦,精神抖擞的模样,都快要想不起他当年圆滚滚,走一步歇三步的样子了。
大梁女帝登基的第五年,女帝于朝堂上正式下旨,命大将军上官远率十万精兵,远征戎狄。
大梁一统中原不久,戎狄亦正式南下,双方在边境一带经常发生冲突。两年前,女帝便下旨,调大将军上官远镇守北关,防的就是戎狄人。
上官远镇守北关后,与戎狄间的战事亦随之频繁了不少。
若说戎狄人最恨大梁的哪一位,此人非上官远莫属。
同样,若说大梁将士当中,谁最恨戎狄人,上官远必定榜上有名。曾经的虎妞,如今的振威中郎将冯菁予,以及宣威中郎将穆璟,亦然。
当年定远侯周季澄的死,让他们与戎狄结下了死仇。
冯谕瑧遥望北方,在那个方向,大梁的将士将会对上最强的敌人,她并无十分把握可以取胜,但却知道这场战事避无可避。
大梁若是退缩,等待着的便会是边关百姓被掳掠,戎狄铁骑踏足中原,中原好不容易有的生机,将会遭受重创。
她收回视线,便见玲珑皱着眉走了过来。
“何事?”她问。
“县主的大白将军,情况不是很好。”
冯谕瑧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活了十几年的大白鹅,也算是达到了鹅生圆满。
想了想,她又道:“朕去瞧瞧吧!”
虽然当年她总爱以大白将军作筹码威胁虎妞,但她也知道,这么有灵性又护主的大白鹅,实属难得。
大白将军的情况确是不很好,趴在属于它的‘床’上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眼睛半耷拉着,无论周遭有什么响动,都激不起它半点反应。
冯谕瑧轻轻抚着它的羽毛,想到当年这只‘嚣张’的大白鹅种种行为,低低地叹了口气。
让人意外的,大白将军居然望了她一眼,甚至还虚弱地‘嘎嘎’了两声。
冯谕瑧抚着它的动作愈发轻柔:“若是觉得辛苦,那便安心去吧!你的小主子若是知道,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般辛苦。”
大白将军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又是虚弱的‘嘎嘎’两声,而后缓缓地阖上眼睛,半晌之后,气息愈来愈弱,直至再无气息,身体也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冯谕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吩咐了宫人把它好生安葬,免得来日虎妞归来找不着它所在。
看着宫人把大白将军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木盒子里,她不知怎地想到了把虎妞接回来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振威中郎将冯菁予,有的只是一个黑黑瘦瘦脏兮兮又‘凶恶’的小丫头,以及她那个同样凶恶的大白将军。
那个时候,也还没有什么定远侯周季澄,有的只是进宫不久的玉人公子。
时间如流水匆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北关将军府中,冯菁予将已经收了数年的白布重又找了出来,把它缠到额上绑紧,再戴上盔甲。
今日,便是大梁与戎狄正式开战后的第一仗,她头上戴孝出征,是要以实际行动为逝去的师父报仇。
她走出府门,迎面便看到了同样一身戎装的穆璟。
两人在看到对方额上的一抹白时,均愣住了。
“咱们一定可以的。”她听到穆璟低声地、充满自信地道。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是,一定可以!”
***
北关战况激烈的程度,冯谕瑧虽然未能亲眼目睹,但也猜得出来。
战事虽然重要,但朝中亦其他许多重要的事离不开她。尤其是大梁这几年战事不断,耗费的人力、物力与财力均是不少,曾经的积累也耗损了十之七八。
也是老天爷眷顾,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之朝廷劝课农桑,大举兴修水利,想方设法提高生产力,才不至于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但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冯谕瑧也明白这个道理,对朝政自然不敢有所懈怠。
这日,当她与朝中大臣商议完政事时,便听到了宁大夫故去的消息。
她大吃一惊,差点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有拿稳。
“怎会如此突然?朕上个月见他还是好好的。”
“陛下忘了,宁大夫已经七十高龄,此番也是无疾而终,算是喜丧。”连翘叹道。
冯谕瑧沉默良久。
是啊,宁老头子都如此高龄了,这一日的到来,也该是预料当中。
“宁大夫生前留下嘱咐,让小宁大夫将他的遗体火化,骨灰撒入护城河,让他纵在九泉之下,也能有机会看到大梁开创的盛世到来。”
冯谕瑧轻笑,眼中却有隐隐的水光:“那老头子,纵然是死了,也要让朕没个痛快。”
连翘亦含泪点头:“可不是么?老头子一辈子我行我素,也就是他,才会想到死后化灰撒入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