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鼓第一声响,正在卯时。
天空还是混沌一片,太阳尚在地坪之下蛰伏,只在东边开了一道浅浅的豁口,白芒柔柔探出一点,晕开深浅不一的夜幕。
朦胧月影挂在东边,早起的雀鸟在婉转啼鸣。
池府上下张灯结彩,银叶金花妆点在光秃的树梢,红灯笼和彩绸在檐下挽起红海彤云,连婢子侍从都换上鲜艳喜气的衣裳,井然有序穿梭在池府游廊。
几日前池家还在担心收下王妃聘礼此举有钻圣上空子之嫌,惹来圣怒。但也不知定北王妃是如何说服,圣上非但没有降罪,反而给池府赐下许多添妆之物,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燕都里看热闹的世家权贵这才纷纷回过神来,知道池三小姐这次是嫁定了。
闺房之中,暖香袭人,名贵的暖帐香从掐丝珐琅香炉里袅袅升起。
池虞已经在大月几人的服侍下换上了大红喜服,这身喜服连同凤冠都是定北王妃与聘礼一道送来的,仿佛早已备下多时。
随礼而来的老嬷嬷还担心池虞会心有芥蒂,特意解释过喜服是王妃亲自监改的,凤冠是世子及冠后就开始着人准备的。
这身喜服是由极为稀少、一年仅有几匹的云州特供锦缎,再以技法独特的金银铂丝织造,上有龙凤、鸳鸯、石榴、百花等吉祥图样,更独特的是在肘部位置有两个定北王府的暗纹图徽,合体程度仿佛就是为她量体而裁,可见用心。
再说那凤冠更是华贵不凡,若不是极为克制不能越过皇家而去,怕是还能更加华丽。
凤冠主体是用髹漆细竹丝编制,缀满珠翠,两端是一对衔垂扇流苏的金丝翠凤鸟,冠顶缠绕二十八朵宝石花,沿着冠围更是镶着百颗圆润如一的宝石珍珠。①
光这一顶凤冠怕都能抵过许多人家半数的嫁妆,如何不让人惊艳。
“这几日市井都在疯传小姐是被蒙了心,上赶着要嫁人,如今这行头一出,还有谁能说定北王府看轻小姐的!”半月捧起同样缀满宝石的腰带,咋舌:“看这织法,燕都里的绣楼织娘加起来都比不过,定然是从云州掌技的织娘手中出来的,王妃也是费心了。”
大月一边让她仔细顾看,别弄坏了,一边转头跟着宽慰池虞,“小姐你别听半月乱嚼,燕都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小姐呢!”
大月此言,有失偏颇。
池虞这些日子虽没有去留心,但是这池府本就是跟个四面漏风的篓子一样,只言片语那是源源不断飞进她耳中。
可怜她的、看好戏的、冷嘲热讽的皆有。
竟无人看好她的这桩婚事。
也是,在世人看来,成婚的大日子里作为重要的男主人却不会出现,多半是对桩婚事不满。
由此可见,硬嫁进定北王府,高兴的怕只有牵红线的定北王妃。
说不定,那不愿意回都的世子早在边陲有了心头宠,怜之爱之。世子妃千里赴夫,最后多半是一场笑话。
所以今日她大婚,天没亮,燕都城内半数以上的府邸已经掌灯亮堂起来。
蒙蒙的白光在晨雾之中散开,都让人误以为天转眼就要亮了。
即便是忍着天冷和困乏,他们都要起来看这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好戏。
戏台上唯一的主角,池虞却还在悠哉为自己带上翠珠耳坠,弯起笑眼说道:“无妨,坊间传闻说来倒去也就那几样,他们看好与不看好与我有何干系,左右我又不是嫁给他们。”
大月点头,笑道:“是,那是他们都不知道昨日试仪的时候世子全程都跟着,就好像特意走一遍今日小姐要行的路、要做的事,大小事物更是一一过问,世子对这婚事比人想象都要上心的多呢!”
大周实行晨婚。
日月交替之时,乃是阴阳融合之际。
所以一对新婚夫妇便应顺应这天时,于月落日升的时候拜堂成婚。
世家大族于婚事上的重视谨慎,也体现对整套婚仪的精确把控,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一件都不能行错,往往都由手持囍鼓的喜婆掐着点来提醒。
所以试仪是大婚必不可缺的一环,婚前必然会有小姐的贴身婢女走婚仪。
可是,谁能想到世子之尊也甘愿去做这样的事,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因为他不能亲自迎亲,所以就想用另一种方法参与这场婚事。
池虞听见大月打趣,顿时温澜潮生,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都有些羞怯。
镜面倒映出一张昳丽浓颜,黛眉如画、双瞳剪水,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在今日都细细上了粉,精心妆点,然这厚粉也盖不住她飞红的羞意。
“他又不在,这么上心做什么?”
池虞移开视线,低头在八宝笼匣里用染着丹蔻的指尖拨动着饰品,宛若是认真专注地给自己挑选接下来要用以固定凤冠的钗子。
大月捧来一个红绸垫着的托盘,忍笑提醒道:“小姐,钗子都在这里呢!”
她还犹觉刚刚那话没说尽兴又补充道:“世子那是在给小姐探路,怕路长事多。”
“这也没几步路,这么难嫁我还不是嫁了。”
“小姐现在一点也不知羞,一口一个嫁字。”新月扒在门外朝着里面笑道,没等大月转身对她说教,她就一吐舌头快语道:“老夫人来看小姐啦!”
“祖母来了?”池虞连忙起身。
“我的乖乖儿要嫁人了,祖母当然要来。”池老夫人满脸笑意在老嬷嬷的搀扶之下缓步进来。
池虞立于铜鹤高烛台下,蚕丝百仙罩透出的柔光映在她脸上,妆容恰好描绘出她精致的眉眼,光yàn • zhào人。
池老夫人打量她片刻,见处处妥当,无一错漏,又想着白驹过隙,一晃眼那只会抱腿哭鼻子的小女童都要出嫁了。心下更是感慨万千,眼睛都微微润湿,轻轻招手道:“阿虞来,我们坐下说,这一天你还有得累了,省省力气。”
池虞乖顺地让婢女搬着凳子坐在老夫人身边,听着长辈教诲,时间过得飞快。
喜婆适时在门外催了一声,“小姐要准备出门上轿啦!”
池老夫人才慌忙指挥道:“快!凤冠带上,带上!”
池虞却不慌不忙安慰,“祖母莫慌,都准备好了的。”
大月捧来凤冠,半月和新月带着簪饰,三人齐力在囍婆第二声催促下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扶着大月的手,池虞在上轿前于薄雾之中回头望去,池府的檐角都被红色染上了一层喜色。
“出发吧。”池尚书对着她神色复杂,挥了挥手,“出嫁后,切莫任性,去通州……千万小心。”
喜婆掐着时辰拿出精致的黄金囍鼓,伸出手在红皮鼓面上一敲。
咚——
悠长重鼓声在茫茫的晨雾中传开,一支百来人的骑队立于涛海一样的野草中分作两列,两面巨大的牛皮战鼓上头一回绑上了格格不入的红色绸带。
一位年轻的将军身着黑甲,坚冷威仪,黑底红纹的旌旗在他的头顶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