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没读书尚还有如此机锋,读了书更不得了了。”傅天略只道天浪不追究薇官之事了,方轻松笑了起来。
其实薇官行此等事,也并非他一人所为,原是不成文的赚钱门道,傅天略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无过问,如今捅给了傅天浪知道,傅天略本还怪兄长怪罪他不懂管教,如今傅天浪只是斥责了薇官便过了,也没多言。原来,傅天浪心里虽然知道必然有傅天略纵容的缘故,但他已没这个精神责问了,又觉得傅天略连日来满腹心事不对人言,更不忍苛责。故他只亲自敲打薇官,令众人收敛便罢。
薇官受了责骂,当晚便命人将财物送回白术处。那奴人将财物送至白术房舍中,却是白术的书童接了,那奴人又怕白术问话,却见白术根本不理他,只捧一本魏晋诗集,口中吟道:“高台多妖丽,浚房出清颜。妖容不足咏,幽兰良可叹。”那奴人暗道:“此人饿傻了。”故他便回了教坊。
且说这日,郡王府也是热闹。原来玉郡王回了郡王府,并不声张,只从侧门入,怕的是众人吵闹,或劝他留着,或殷勤侍奉,他都难辞,便只悄悄来了黄芩处。黄芩见了玉郡王,先是一惊,而后一喜,笑问:“玉郎回来了,可是傅教习好了?”玉郡王笑道:“他好了许多,但还是恹恹的,故我今晚仍要回去看他。只是多日没见芩儿了,芩儿好不好?”黄芩柔然一笑,说道:“都很好,玉郎不必挂心。”说着,黄芩又缓缓斟茶,只道:“既如此,我也不叫厨房的人备饭了,想玉郎一心也是挂着那儿的。”玉郡王本来怕自己提起晚上回天浪阁楼会惹黄芩不快,怎知黄芩脸上毫无波澜,故放下心来,更喜黄芩这朵解语花。他又道:“我收到你的瘦梅诗了,天浪也看了,我们还争辩呢,说那梅花是写你还是写他?”黄芩闻言淡淡一笑,道:“他不是病着么?怎么有这个精神?”玉郡王便道:“他原是风寒,如今好了许多,反而多说话走动,对病情是好的。”黄芩便又问道:“如今都是晚春了,如何还感了风寒?想必平日是疏于保养了?”玉郡王便道:“他素来睡眠不好,想必是这个缘故。”黄芩闻言,又去书柜上拿医书,却见侍女慌忙进来说道:“秋夫人来了!”
黄芩讶然道:“怎么?玉郎回来,她知道么?”玉郡王道:“我还没见她呢!且我是悄悄回来的,并不先让人知道。”黄芩便道:“那玉郎还是先躲起来罢,免得她只说你悄悄回来见我,话说不明白又要伤心了。”玉郡王也怕狄秋吃醋拌嘴,便先走到隔间,放下垂帘。
这狄秋带了个侍女进屋,见黄芩便笑道:“妹妹身上可好?”黄芩说道:“好得很。多谢姐姐关心。”狄秋又露忧色,叹道:“唉,说句妹妹不爱听的,姐姐倒宁愿妹妹有点头疼脑热的,好绊住郡王爷的腿。我看郡王爷是个没头脑的,只说谁病了,便要去看他,倒似马上就死了就见不着了一般!”玉郡王在帘内听了这话,倒是十八分的不快。原来狄秋平日言语放肆,玉郡王都不理论,黄芩又很退让,纵得她越发恣意了,然而这次像要咒傅天浪一般的话,却是犯了玉郡王的忌讳了。
黄芩听了这话,也微微皱眉,只把话头岔开,说道:“难道姐姐百忙抽空来就为说这个?”狄秋径自坐了下来,冷笑道:“之前倒听说,妹妹跟郡王爷说咱们府里入不敷出的,如今有着排场,都是靠我生财有道呢!郡王爷是个无心的,听了这话倒有心起来,都要打听我怎么生财,你说可笑不可笑?”黄芩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狄秋冷笑道:“原来妹妹也是知道艰难的,这就好了,既然如此,和妹妹抱怨起来也容易。”黄芩便道:“我当然知道持家不易,因此分外敬重姐姐。”狄秋便道:“你也知道,咱们这收入不多,单靠郡王那份粮饷,连给妹妹买衣服都不够,旁的更不必说了。咱们爷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只知道花钱,也不知道怎么挣的,竟还养了这么多姬妾,这些姬妾要吃要穿要奴要婢要体面,若养着能为咱们家开枝散叶也罢,可却是花瓶似的摆着,平日咱们爷爷不理她们,白养着什么意思?依我说,不如都叫她们出去,倒可省俭一大笔。”黄芩闻言笑道:“这事我是没意见的,不知道爷怎么说。”狄秋笑道:“只要妹妹说话,我自能回了爷。还有一件,只怕爷心肠软,不舍得的,那时不行,还得再想个省俭的法子。”黄芩便道:“姐姐可有什么法子?”狄秋说道:“若爷不肯放了她们,便也只好裁减用度,万不能像以往一样奢靡,吃了牛又要羊,随便一个妾都要三五个丫头六七个婆子捧着,这都比得上皇宫的妃子了。依我说,若一起裁了,却又怕她们不服,一起闹起来,反而让郡王爷看着,以为我刻薄人似的。那时又有谁知道我的心?”黄芩便笑了,说:“姐姐不必说了,妹妹明白了。若要裁,就一起裁,方可服众不是。”狄秋听了,忙笑道:“都说妹妹蕙质兰心,怎么这么知冷暖?如何叫郡王爷不疼你?”黄芩淡淡笑道:“如今姐姐持家,自然姐姐说了算。我是没有说法的。”狄秋方得意的告辞。原来她记恨黄芩,又不喜那些姬妾,更想省银子,便要裁了众人的,又要裁黄芩的用度,虽说狄秋房里的用度也要裁减,但她是管家的,如何怕被裁,总能抿回来的。黄芩心里也是知道的,但实在懒得理论,只想快点送走她,自己好继续看书吃茶。
狄秋正站起来要走,推了门却恰好看见天宝和宏宝从外间走了出来。天宝、宏宝原在后头歇着,并不知狄秋来了,如今发现狄秋、黄芩二人,忙跪了下来请安。黄芩暗道不妙,那狄秋脸色陡然一变,说道:“你不是陪着郡王爷么?怎么回来了?”宏宝、天宝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个。狄秋原怨恨郡王爷数日不回,如今更是生气,便又咬牙道:“狗奴才,看来是皮痒了!不吃点教训不知道我的好?”见如此情状,玉郡王也坐不住了,打起帘子走了出来,只道:“秋夫人也消停些!咱们家从没有打骂奴仆的规矩!”狄秋忽然听得玉郡王说话,扭过头来,方见玉郡王自内间出来,一时明白了,又是羞又是怒的,五味杂陈,一时泪眼朦胧,呜咽道:“玉郡王既然回来了,如何不来见妾身?不见妾身也便罢了,还躲着妾身!想是妾身哪儿得罪了郡王爷,郡王爷厌弃妾身了?”
玉郡王原来最怕美人垂泪,如今却是有些恼她,只说道:“我倒听说夫人病了,如今看来,倒还挺有精神的。我也不必挂心你,你也不必挂心我了。”说着,他便往外走去。狄秋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眼泪不住落下,只哭道:“郡王爷要去哪儿?”玉郡王便道:“教坊!”说着,便招呼了宏宝、天宝备马,要回天浪居处。
狄秋看着玉郡王走得这样决绝,刚刚又说那样的话,心里又悔又恼,只是啼哭,哭得眼也花了腿也软了,便顺势伏在了游廊的栏杆上,仍哑着嗓子抽噎着,似要将肠子也揉碎了。黄芩淡淡看她一眼,便转身回屋看书吃茶了。
第九回安氏误食八神汤伏后暗度九重山
那天的闹剧后,玉郡王愈发不回来了,天天与天浪一处。狄秋伤心愤懑不已,而黄芩倒很自在,这天原来安坐在家里,手里捧着一把半旧折扇,只反复摩挲细看,又不时看望窗外的潇湘竹。
黄芩原静悄悄儿的坐着,却听见外头的侍女脆生生地喊道“秋夫人”,她便稍稍皱起秀眉,命将桌上字画折扇收好,披好衣服,笑盈盈地迎了出去,却见狄秋脸带骄矜得意之色,又屏退左右,身旁只留了陪嫁侍女和一个脸生的婢子,黄芩暗道怪异,又怕来者不善,却不想狄秋猛地一拜,吓得黄芩忙扶住她,又说:“姐姐这样大礼,我怎么生受得起?”那狄秋却故作悲戚,眼中却猛挤不出一滴泪,又说:“咱们全家的身家性命竟系在妹妹身上了!”黄芩忙道:“妹子愚钝,还请姐姐明示。”
那狄秋往那脸生的女子身上一指,说道:“这人原名邱慧,后来家里出了事儿,卖了于城头的连家,那连家不要,又将她卖了给傅家教坊,正是傅家如今搜寻的婢女连积云。”黄芩讶然道:“傅家找她做什么?”
那积云忙往地上一跪,含泪说道:“那傅家兄弟十分大胆,竟找贼人冒认圣宗面见太后谋宠,又令他与他们的母亲罪妇安氏接应,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因奴日夜在身边服侍,不小心听见了真相,他们便诬陷奴偷盗,要将奴打死。奴好容易逃了出来,又被官府拿住,幸而审奴的原是狄家人,他们得知真情,便将奴带给了狄郡王妃。”黄芩平日总是淡淡的,如今听了这等大事,也免不了脸色微变。
黄芩又道:“这话如何能浑说混听的?”狄秋便道:“若是浑说,那我也不至于巴巴儿地跑来找你。就是真真儿的,我才害怕!太后千岁原本就和尊王府关系微妙,如今傅家那个教习又和咱们郡王爷不清不楚的,若这事闹大了,可不白受牵连?”黄芩观狄秋紧张惊慌是假的,她必然认为尊王爷、玉郡王地位崇高,肯定不会遭傅家连累,这狄秋只是想借黄芩之手铲除傅家,算是清掉眼中钉。那日遭郡王厌弃后,这狄秋无一日不诅咒傅天浪早死,如今得了积云这个把柄,乐得几乎睡不着,马不停蹄的就来找黄芩了。
黄芩思忖一番,却道:“姐姐这么说来,可有什么真凭实据?单靠这婢子一人之言,怕也是不足信的。”积云忙磕头不迭,只道:“奴若有一句虚言,即刻死了也不冤的!”狄秋又道:“我听了这个,也不肯信的,这么一对倡兄伎弟,哪来这样的本领、这样的胆子?忙教人细查去,方知道这个道人不是旁人,原是圣女伏依依的儿子。”黄芩一听,脸色更是大变,只道:“这可是一派胡言!伏骄男已经死了不是?”狄秋便道:“原来这伏骄男并不曾死,咱们派人去沿着这所谓‘圣宗’的回京之路一并细查,方知那真正的圣宗已经入土了,那儿有坟墓及守墓的弟子可以作证。这圣宗救了伏骄男,然后病死了,伏骄男拿了他的度牒一路骗吃骗喝,如今还骗到太后那儿了。果真是胆大妄为。”黄芩却强笑道:“既如此,傅家兄弟也被骗了,也未可知。”狄秋却道:“绝不能是被骗了。当年,伏骄男仗着自己是伏依依之子,便在边塞胡作非为,节度使都不敢真的动他,后来是他不知死活劫了玉郡王车队才遭了祸。当年玉郡王车队里就有傅家兄弟,傅家兄弟还被劫持了上山好些日子,你说傅家兄弟怎么会不认得他?”黄芩愕然,又道:“姐姐倒知道得仔细。”狄秋闻言,脸色微变,而后一笑道:“自然得查清楚了才好来说的。”
黄芩沉吟半晌,又道:“如今伏骄男若真不曾死,还留在太后身边,也颇是个祸患。然而你也说了,不仅傅家兄弟,连是郡王爷都是认得伏骄男的,若一时捅到了太后那儿,咱们怕也要遭灭顶之灾。”狄秋却道:“妹妹在太后面前十分得脸,且又何等聪慧,若由你去说,必然无虞的。这事说到底,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去说才能够免去嫌疑。本来是让玉郡王去说明最好,可咱们都知道,他是什么心肠,如何肯说,反倒回护起来,本来是无罪的,反而有罪了。”
黄芩听了这话,倒默默起来,半晌道:“姐姐说的很是,妹妹知道的。只是这个积云先留在我这儿,我再细细问她,还有证明迦蓝身份的那些人,我也要见,这事我务必要细枝末节都一清二楚才肯去说的。”狄秋笑道:“这是自然的。”说完,狄秋便留下积云,只告辞了。
这时,屋内方只有黄芩、其陪嫁及地上跪着的积云,黄芩又命人查看,四处分明无人,才又扶起积云,说道:“好丫头,被吓坏了,先坐着。”积云推辞了一下,仍坐下了。黄芩又说道:“可怜你这么标致的一个女子,原是官宦家的小姐,落得如今奴不奴贼不贼的。此事若完了,你揭发有功,我必然劝太后赦你的罪,我再给你说门好亲事,也不至于让你孤苦无依。”黄芩这话句句触动积云心事,令积云不觉眼红垂泪,对景伤怀。黄芩又道:“你的家人呢?”积云便答道:“回郡王妃的话,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傅家当差。”黄芩说道:“他们在那儿当差?那傅家倒了,他们岂不跟着遭殃?”积云闻言一怔,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半晌,她又说:“他们只是奴仆,便也不干他们的事。大不了再到别处做奴人罢。”黄芩却道:“那他们可有近身服侍过傅家兄弟或是那个伏骄男?”听了这话,积云一时也愣住了,顿时煞白了一张俏脸,又噗通一声跪下,流泪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请郡王妃一并说情!”黄芩苦笑着摇头,道:“你不闻刚刚狄姐姐的话,可见咱们府里还得头疼着怎么脱这干系呢,如何又能帮你的亲人?”积云只垂泪痛哭,黄芩又道:“你也累了,先去歇着罢。”说着,黄芩便命人安置她去。
玉郡王府这边的暗涌,玉郡王本人却是浑然不知,此身此心都在傅天浪的楼阁里。傅天浪与他盖着一张被子,二人靠在一处,一边翻着乐府诗一边谈笑。又听见外头风紧了起来,窗外忽地淅沥淅沥的,绵绵密密的沁来凉意。二人相视一笑,又说着几句闲话,这风雨倒添了几分诗情画意。他们正慢慢说着话,却见有人开了门,玉郡王笑道:“必然是傅天略。”
那布帘翻起,走出一个秀美的男子来,果然是天略。傅天略看了二人,微微一怔,又道:“郡王还在这儿?哥哥的病我看已大安了。”玉郡王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