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孤峰,婆娑佛殿外。
简小楼拍了拍裙裾上的尘土,看着眼前的白玉石雕:“开启第二重吧。”
——“好的。”
镇守佛心狱的灵体回应道。
随着它话音落下,轮轴转动,婆娑殿大门缓缓开启。
简小楼绕开殿前正中央的白玉石雕,拾级而上。
这是她的佛心狱,共有十重,一重比一重困难。前七重若是失败可以重来,后三重则没有重来的机会。每通过一重,她所修习的地藏经功法的力量都将翻倍。
当年刚刚筑基被困在大葫肚子里时,简小楼无意中将其开启,通过了第一重,卡在了第二重。
尔后她转修剑道,佛心狱便被她抛下了,将意识里大白狗的眼珠子分离出去之后,佛心狱也随着消失。
现在他们身处大宇宙,依照与沙之间的约定,为深渊寻找新的宜居星球,飞船在世界缝隙中行驶的过程漫长,简小楼闲着没事,取回了眼珠子,重新开启了佛心狱。
她虽以剑道为主修,可她修习的剑道是以地藏经为基础的,通关佛心狱有益无害。
又因为先前曾经中断过,她此番重新再来,又闯了一回第一重试炼,与她曾经闯过的第一重并不相同。
第二重应该也变了吧?
简小楼倒是不希望改变,因为她已经有答案了。
先前的第二重试炼是这样的:在梦中,她是一只没有化形的小狐狸崽子,住在狐狸寨子里,父母和左邻右里与现实中的简家一模一样。
有一日,她和一群小狐狸在山里觅食时,小狐狸们掉进了陷阱里,唯一没有掉进去的,是跑得最慢的简小楼。
她的第一次选择,是跑回寨子通知族长,大狐狸们飞奔去救,将猎人们抓了回来,竟是战天翔、楚封尘几人。第二日清晨,猎人们在狐仙庙被处死,简小楼没有阻止,失败。
第二次时,当小狐狸们掉入陷阱,简小楼选择不回去报信,看着小狐狸们被猎人开膛破肚,失败。
第三次时,简小楼思量再三,还是选择回去报信,猎人们再次被抓捕回去关进笼子里,准备第二日清晨拉去狐仙庙血祭狐仙。当晚,简小楼偷偷将猎人们救出来,带他们离开寨子,却被他们恩将仇报扭断脖子,失败。
第四次时,简小楼吸取教训,将猎人们带离寨子之后拔腿便跑。岂料半个月后,猎人们带领修士们闯入寨子,狐狸阖族被灭,她再次以失败而告终。
这第二重佛心狱曾经困扰了简小楼很久很久。
是让她在亲情与友情之间做出选择?
是让她在种族利益发生冲突时,寻找一个平衡点?
简小楼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慢慢也就不去想了。
直到她被困在叶琅的轮回手里无所事事时,偶然想起,忽地发现这重试炼其实非常简单。
小狐狸们是必须得救的,她是必须得回去报信的。
与亲情友情无关,那些只是障眼法。
与种族利益立场也无关,单纯就事件而言,猎人是侵略方,狐狸族是被侵略方,无论自己站在哪一方,都必须阻止猎人杀戮。
猎人们因此被抓回寨子里,等待第二日清晨被杀的命运,是他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既然如此,看着他们被处死,简小楼为何会失败呢?
因为“罪有应得”四个字,是站在“法”和“秩序”的角度上来判断的。
此地是佛心狱,在佛祖慈悲的眼睛里从无恶人,只有被欲望蒙蔽了的好人。
站在佛修的立场上,简小楼不能漠视他们的生命被剥夺,必须做出行动。
而所谓“行动”,并不是指偷放他们离开。
自己身为狐族,在第三、四次通关时,毫无缘由的救下猎人,好比东郭先生救下了恶狼,农夫温暖了冻僵的蛇,属于不分善恶,滥施慈悲,必遭祸患。
正确的做法是在他们被处决的前夕,施宏大法力,度他们脱离苦海,登上彼岸。
说的通俗点,就是给他们宣讲众生平等,少杀生,多积德。
若他们诚心悔改,承诺不再侵犯狐族,再放他们离去。
若他们死不悔改,那只能等他们被处死之后,对着他们的尸体念一念超度经文了。
就像当年天行对叶琅说的那番话:面对穷凶极恶屡教不改之徒,给予他们最好的教化,便是亲手送他们去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乱世里的佛修,既要有菩萨心肠,也得有霹雳手段。
简小楼一边思索着,一边通过婆娑殿门,进入虚幻世界。
好得很,第二重试炼没有改变。
她按照自己新的认知,在猎人们被处决前夕,先与他们滔滔不绝讲了大半宿的佛法,讲的几人痛哭流涕泪流满面,发誓要皈依我佛绝不再犯。
经过一番思索,简小楼决定放走他们,毕竟小狐狸们并没有伤亡,他们罪不至死。
这一次,她成功了。
——“恭喜主人,您成功通过了第二重佛心狱。”
简小楼睁开眼睛,已然身在婆娑殿外。
她抿了抿唇:“果然如此。”
也不怪她当年无法破解。
那时她年纪小,刚刚筑基不久,也就是四阶左右。阅历粗浅,地藏经背诵的滚瓜烂熟,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她在轮回手里想到破解之法时,已是十五阶顶峰修为,拥有着一万多年阅历。
退一步说,就算当年让她想到这个法子,让她对着几个与她差不多阅历的年轻人宣讲佛法,度人向善,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所以她还得出一个结论,一些难题之所以难,是因为年轻。
——“主人,您是先离开佛心狱休息,还是继续开启第三重?”
“开吧。”
简小楼不觉得累,佛心狱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步,飞舟上有夜游与素和,她很放心。
——“好的。”
第三重、第四重、第五重、第六重、第七重,婆娑殿大门一次次开启。
简小楼皆是一次成功。
只要她时刻站在佛修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通关是很容易的。
因为无论故事怎样编排,走向如何诡异,骨子里都是较为基础的佛学理论。
——“主人,恭喜您已完成前七重试炼,只剩下最后三重,我建议以您目前的修为境界,还是不要着急开启第八重试炼为好。”
简小楼的确有点累,但她想一鼓作气:“我试一试吧。”
——“记得您第一次来到佛心狱时,我便告诉过您,前七重试炼失败之后均可重来,自第八重起,最后这三重是无法重来的,倘若您在幻境中死去的话……”
“你之前还说佛心狱一旦开启,若是停止修炼,唯有废去一身修为呢。”简小楼调侃道。
——“这个……”它语气赧然,“我说过,我只是看守佛心狱的灵体,意识内接收到的信息,的确是这些规矩……”
“我明白。”简小楼不知它看不看的到,对着空气摆摆手。
她修炼的地藏经是天行创的,素和拥有着天行的记忆,她进入佛心狱之前,特意去找素和询问了关于佛心狱的相关信息。
与她先前猜测的差不多,佛心狱原本就在大白狗的眼珠子里,天行无意中进入佛心狱开启修心,尔后才琢磨出地藏经功法。
当然了,天行也不是无意中进入的,这佛心狱是焚灯放进大白狗眼睛里去的,大白狗是焚灯的坐骑。
至于佛心狱最初的来历,素和也不是十分清楚,说是从一位佛主那里得到的赏赐。
应该是个小佛宝。
只不过焚灯进去闯了两重,觉着甚是无聊,便抛诸脑后了。
而天行十八阶时,闯过了第七重,后来因为树妖之死他还了俗,再也没有继续下去。镇狱灵不记得他们,是因为每换一位新主人,它的记忆就会重新洗牌——相当于恢复出厂设置。
所以素和也不知道最后三重是什么模样,即使知道也没用,每个人的幻境都是不同的,佛心狱最厉害之处,是会根据你所能理解的文明来创造幻境。
就像她先前通过的第五重幻境,世界背景竟是地球科技文明。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惩罚规则并没有镇狱灵说的那么严重,佛族的宝物,不可能杀死修炼者。
如同她之前猜测的,那些可怕的后果,只是借镇狱灵之口给传人一个震慑,督促传人认真对待罢了。
不过素和也说了,后三重肯定是不能重来的,失败必有惩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叮嘱她切莫掉以轻心。
——“主人?”镇狱灵再次劝道,“真不是我小看您,以您现如今的境界,确实还达不到开启第八重的标准,我认为您最好再多参研一些佛法……”
“开吧!”简小楼挑了挑眉毛,“我虽从不以佛法准则行事,但对佛法奥妙的理解,不是一般佛修能比的。”
她念的佛经并不多,甚至背不出几条囫囵的佛偈来,可她敢说这话。
实践出真知,以身证轮回,不比专研佛经来的更透彻?
——“那……好吧。”镇狱灵很无奈的语气。
一阵隆隆声过罢,婆娑殿大门缓慢开启。
简小楼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第八重幻境果然特殊。
简小楼敏锐的察觉到试炼风格起了变化。
前七重幻境里,她一睁开眼睛不是幼崽就是成年人,身边的亲人朋友虽然一直在正常说话生活,可一看就知他们没有灵魂。
此次不同,她好似轮回转世了一般,投胎去了没有修仙者存在的凡尘世界,成了一个男孩子。
父亲连不平是江城县上的一个捕快头子,她十六岁后子承父业,也成了县衙里的一名捕快。
日子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不知道第八重幻境到底考验的是什么。然而连闯七重,简小楼早已习惯佛心狱的节奏,倒是也不着急。
很快,考题来了。
在她任职捕快的第三年冬天,天气冷的出奇,连接青龙县与江城县的河桥突然断裂,出了趟远差赶回家过年的简小楼只得暂时宿在青龙县龙门客栈中。
青龙县位于边陲,又是临近年关,往来旅人少得可怜。
简小楼在龙门客栈住了四天,统共只见过五个人:半老徐娘的掌柜、唯唯诺诺的小伙计、老实敦厚的厨子、三楼天字一号房里的过路胡商、一楼人字一号房里常住的秀才。
而简小楼,住在地字一号房。
客栈是三层天井式建筑,呈环形,又有些像土楼。
地字一号房坐南朝北,天字一号房坐北朝南,简小楼与那胡商恰是对面。
《龙门客栈》她看过,是间鼎鼎有名的黑店。
巧的很,这间龙门客栈内也有位颇具风情的女掌柜,没事儿就爱扭着腰肢、抛个媚眼。
简小楼视若无睹,但那胡商早被勾的心痒难耐,看着女掌柜时口水都要滴落下来。
简小楼觉得他迟早会被迷晕了剁碎了拿去蒸包子。
于是她白天不敢吃荤食,只吃白粥馒头。夜里不敢睡觉,抱着剑坐在床铺上。第八重幻境内没有灵气,她也无法修炼,就这么干巴巴坐着,困得太厉害,便闭着眼睛眯上一会儿,稍有个风吹草动立刻醒来,生怕被剁碎了蒸包子的人是自己。
倒真不怕睡沉过去,打从住在这房间的第一晚起,她总能听见若有似无的猫叫声。
没有修为,做不到听声辩位,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
奇怪的是第四日傍晚,简小楼在一楼堂厅内吃过晚饭,回到二楼房间里之后,猫叫声消失了,颇令她有些不适感。
入夜里,听见小伙计踩着木制楼梯上楼来,她打开门喊住了他:“那只猫是不是被你赶走了?”
小伙计端着盆水,正准备擦拭栏杆,愣了一下:“猫?”
简小楼皱眉:“你听不见猫叫么?我日日都能听见。”
小伙计微微眨眼,忽地面如菜色:“客官,您日日听见猫叫??”
“恩。”简小楼看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咱们这附近没人养猫啊!”小二端盆的手微微有些哆嗦,抬头看了对面三楼一眼,“不过,几天前……恩,就是您住进来那一天上午,那位胡爷从外头买了只黑猫崽子回来,说是送给掌柜逗趣,掌柜的可开心了,但那小猫崽子不知怎地受了惊,挠了咱大掌柜的手。”
简小楼眉毛一蹙:“然后呢?”
她与那胡商打过几次照面,不是个好相与的货色。
小伙计压低声音道:“胡爷脾气大,当场就把那猫崽子给摔死了。哎呦,别提多惨了,脑袋摔的稀烂,眼珠子都崩出来了……话又说回来,客官,您当真听见猫叫了吗?”
小伙计小心翼翼问着话,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哦,可能是风声,我听错了吧。”简小楼咧开嘴,哈哈笑了两声,回房间里去了。
瞧把这小伙计吓的。
第八重幻境里的人,最怕怪力乱神。
说白了,是因为没有“怪力乱神”,人们将“因果巧合”当成了“怪力乱神”,由未知而感到恐惧。
星域世界里满天飞的妖魔鬼怪,凡人们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简小楼根据她对第八重幻境十九年的理解,并没有什么仙魔怪力,她听见的猫叫真实存在,应是一只野猫,距离地字第一号房位置比较近,她的耳力又比旁人好,故而听得到。
当晚子时三刻,月黑风高。
“啪……”
闭目小憩的简小楼猛然睁开眼睛,对面三楼的位置,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
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简小楼心中一悚,是那胡商!
她因一直防备着黑店偷袭,并未脱衣,抓着剑夺门而出,飞身一跃,脚踩上二楼走廊栏杆,翻身落到三楼走廊,快步奔向胡商的房间。
在这短短时间里,女掌柜、小伙计、书生先后跑出房门,眼睛里全都透出疑惑和恐慌。
不是他们干的,至少不是他们亲手干的。
胡商居住的天字一号房是虚掩着的,屋里黑黢黢,简小楼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儿,一脚踹开房门的同时,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燃起。
天字房是套间,在卧室与客厅交接处,摆着一扇屏风。
只见屏风前散落着一地碎瓷片,胡商穿着中衣趴在瓷片堆里,被锋利的瓷片割伤了颈部大动脉,鲜血汩汩流着,按照这世界的医疗水平,俨然救不活了。
“啪嗒!”
简小楼听到卧室内有响动,绕开屏风冲了进去。
没有瞧见人,只看到临街两扇窗在惯性的作用下不断晃动,是有人跳窗离开了。
简小楼跑到窗边,远远瞧见一个模糊黑影子在房檐上跳跃。
她施展轻功去追,对方轻功亦是不弱,始终与她保持着极限距离,令她看不清身影。
追了有小半个时辰,追到一个小巷子时,对方失去了踪迹。
简小楼神色郁郁的回到客栈里。
客栈早已报了官,大概是瞧上了胡商随身携带的财物,县衙很快来了人,简单勘察过后便将胡商的尸体抬走了。
县衙给出结论:胡商属于意外死亡,夜里起来上茅厕,睡的迷迷糊糊不小心碰到了桌子,花瓶落地,他脚下一滑,自己摔在了瓷片上。
私底下都在传:是那被他摔死的黑猫回来索命。
简小楼肯定是不信的,她将追踪黑衣人之事上报官府,却被县老爷骂了一通,说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歹也当了三年捕快,简小楼知道这其中猫腻儿,若不结案,整个县衙这个年关算是过不好了。
随便吧,反正只是幻境而已。
简小楼经历的多了,不会特别入戏。她依然回到客栈里住宿,揣测着到底是谁杀了胡商。客栈里统共几个人,不是小伙计、女掌柜、书生,只剩下厨子了。
但厨子膀大腰圆,简小楼那日看到的黑影子虽然模糊,却不是这一款。
第五日,平静。
第六日,平静。
第七日夜里,简小楼有些熬不住了,毕竟是没有修为的血肉之躯,她疲惫至极,开始不住的打瞌睡。
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将她惊醒。
简小楼抓紧了剑,竖起耳朵,确定楼顶上有“动静”。
莫非是之前那个黑衣人?
事有蹊跷,简小楼披上夜行衣,悄悄从后窗口飞上屋顶,举目四望,一览无余,万籁俱寂。
莫不是太过疲惫出现了幻听?
简小楼捏了捏眉心,站在高处,下意识朝着胡商先前住的天字一号房望去,惊见两扇窗诡异的晃动。
这不是灵异世界,简小楼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吓到的人。
她判断,应是有人从窗子翻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