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迟到吧。
陆时卿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拱了手就要出列领罪,却见徽宁帝挥手示意不必。
方才被打断的官员继续上奏,前边元钰却站不住了,保持着面向圣人的姿势,抬起脚尖,后仰一些,悄声道:“你干什么去了!”
因知他不会轻易答应,元赐娴此番离家是先斩后奏的。留给他的字条也言简意赅,说她又做梦了,梦见这几天不去陆府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元钰今早初初瞧见字条时火冒三丈,但他能怎么办,万一硬是把她接回来,害她丢了性命呢?
只是他到底也是男人,晓得妹妹的美貌对陆时卿而言是如何的致命,因此还是不放心他,尤其见他竟然破天荒地迟到,更是不知遐想去了何方。
陆时卿压低了声答:“问你的好妹妹去。”
“你把她怎么了你!”
他皱皱眉,刚想再说,忽听一旁一名须白眉长的官员咳了一声,继而向他投来鄙夷而不耻的眼光,与此同时,上首徽宁帝也发问了:“陆侍郎,依你看,此策行是不行?”
陆时卿不动声色出列,看了眼方才发言的官员,颔首道:“臣以为,郁司业此策虽好,却亦含偏颇之处,若想对症下药而规避其害,恐怕还须再商议斟酌。”
徽宁帝频频点头,然后道:“陆侍郎所言在理,郁司业此策暂且驳回。”
元钰见状,真觉陆时卿一心二用的本事神了,回过头小声问:“郁老头刚才在说什么?”
却见他一脸漠然地答:“鬼知道。”
元赐娴到了罔极寺后,询问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听说她清修之地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会在大雄宝殿诵经,便往那处去了。
早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她就进宫面了趟圣,说明自己愿对郑筠既往不咎,希望圣人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老皇帝本就对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赐娴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夸她大度,答应了此事。只是圣意刚刚下达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说等到腊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时再免了韶和的罪。
郑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元赐娴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从蒲团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县主怎么来了。”
一句问话,抑扬顿挫全无,丝毫没有烟火气。
元赐娴也不想跟她玩虚的,见四下无人,便直说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圣人答应我了,冬至就将你接回去。”
郑筠面上无波无澜,未见意外之色,只说:“劳烦你,但这里挺好的。”
元赐娴总觉得每次跟郑筠说话都特别压抑,好像在跟个七老八十,看尽了世态炎凉的人打交道一般,闻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转了话头,做了些客套的场面功夫,问了她些许近况。
俩人闲谈了一会儿,忽听殿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元赐娴一回头,就见一身玄衣的郑濯跨进了大雄宝殿的殿门,见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继而朝她和郑筠各一颔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过借了郑筠作幌子,实则就是来找郑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气,面上则讶异道:“六殿下怎也得闲来了罔极寺?”
郑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闲,是没办法才来的。”
元赐娴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完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食盒,“我给贵主带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郑濯似乎与郑筠这个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并不如何相熟,说话时还不如跟元赐娴单独相处时随便,拘谨道:“不了,你们吃就行。”
郑筠也没说什么客气话。
元赐娴却在吃食里做了手脚,故而不得不暗示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我今日带的是殿下爱吃的山药糕,您就吃一块填填肚子吧。”
郑濯并不爱吃山药糕,就算爱吃什么,也不是元赐娴会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却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伸手来拿糕点,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块底下粘了字条的,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纸捻藏在了指缝。
与此同时,元赐娴也转头分散郑筠的注意力,与她道:“贵主也拿一块?”
郑筠却并未接过,抬头道:“县主随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赐娴看了郑濯一眼,确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郑筠去了后边庵堂的小室。
郑筠的步子难得显得有几分急躁,到了焚着沉檀的小室,转身却又恢复了平静,请元赐娴坐后,一言不发。
元赐娴便主动问:“贵主可是有私话要与我讲?”
郑筠笑了一下,问:“县主与我六哥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头特意来见他?”
元赐娴早料到郑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爱那一面想,故而不会误了大事,闻言笑道:“贵主现在是在替陆侍郎打抱不平吗?”
郑筠没有说话。
元赐娴继续道:“不劳您替他思虑。”她说着指了下跟前的食盒,“这是陆府下人的手艺,您尝尝吧,我先走了,陆侍郎也快下朝来接我了。”
郑筠的眼底露出一抹异色,见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赐娴回头,眼色疑问,却见她面容惨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声,最终只是道:“天寒风大,县主慢走。”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郑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门前的小径,叹了口气。她刚刚是想跟元赐娴说,这一次,她一定别再辜负陆时卿,辜负谁都别再辜负陆时卿了。
承蒙这一个“慢”字,元赐娴在前殿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回来的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她没再去找郑濯,身边又一个丫鬟也无,当真风中萧瑟了好半天,一钻进陆时卿的马车就抱怨:“圣人拖朝了呀?你怎么这么慢。”
陆时卿想说他已经够快的了,原本下朝后,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也会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几个品阶在他之上的来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圣人一说散朝,前脚刚走,他一个转身,后脚就跟着跨出了宣政殿,任后边紫一串,绯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当作没听见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钰追上来的时候,跟他多说了几句废话。
但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说罢敲敲跟前的小几,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低头一看,发现他笔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这是在给宣氏抄佛经赔罪呢。
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帮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画符,看不出字迹的。”说着就自顾自翻他纸笔,然后照葫芦画瓢地描摹起来。
陆时卿想她闲着也是闲着,起先并未管她,等她画满了一张纸却是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对称之道吗?”
元赐娴当然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