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身形颀长,于她而言,是仿佛松柏一般的存在。
年幼的她,曾经仰起脸,去望着这么一个人。
“爹爹,我不想吃了,好苦好苦,我要吃饭饭!”
“好宝宝,饭饭是要吃的,药也是要吃的,不吃药,你怎么当神医啊?”
“爹爹,我们去听娘弹琴好不好?”
“洙蘅啊,你娘这不是睡着了吗?来,乖,跟着爹去看看后院的草药发芽了没,爹今日教你认一个新药。”
“爹爹,为什么我们要熬这么多药啊?他们都病了吗?”
“是啊,他们这么多人都要死了,所以爹才要带着你来,我们一起熬药药,救活了他们,给宝贝洙蘅行善积德,这样洙蘅才能长命百岁。”
“爹爹,你慢一点,洙蘅走了这么多路,好累累,好累累!”
“爹爹,你在哪里?爹爹快来救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爹爹!”
那个软糯稚嫩的声音,从她那模糊微弱到几乎连梦里都不会复现的记忆中,挣扎着破土而出,穿过了三十年的岁月缝隙,就这么在她耳边响起。
“你,你是——”夏九寒之前呵斥的言语只说了半截,便被眼前的这个人影惊呆了。
这些年,他走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不知道多少和他的妻子极为相似的女子,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刚刚收下的那个假女儿佩珩。
可是她们再怎么和自己妻子相似,他都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从出生时就被他抱在怀里,悉心呵护,耐心教导,从未离开过他半步。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些无论多么相似的,都不可能是他的女儿!
他明白,只要他的女儿站在他面前,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也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会一眼认出,那是他亲生的骨血,是他曾经捧在手心的女儿。
此时此刻的他,望着这个呆立在他的药罐前两眼含泪的妇人,眼睛也竟然渐渐地被泪水模糊,嘴唇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根本问不出自己要问的。
“你,你可是……洙蘅?”
第128章
夏九寒是夏家第三十八代排名第九的孩子,自小性子孤冷怪奇,不喜文,不喜武,更不喜与人交道,满心只喜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最爱闻药香。夏家最年长的老太爷子甚至说,九寒是可以药做饭的。
待到十七岁,定亲洛南随家嫡长女,夫妻恩爱,婚后一年生下一女,取名洙蘅。
生产之时随氏失血过多,落下病根,从此不能孕育。
夏九寒对于自己这唯一的女儿,捧在手心,爱若珍宝,并寄予厚望。
据传夏洙蘅周岁便开始随父尝遍百草,每每以药为食。夏九寒越发喜爱女儿,矢志要把女儿栽培为天下第一神医。
怎奈夏洙蘅三岁时,夏家宗长夏怀庵为族中男女定命,待定到洙蘅时,却是,此女与我夏家缘薄,与父母缘薄,必不能久留,且注定半生坎坷。
夏九寒乍听之下,真是犹如晴天霹雳,抱着自家女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传闻夏怀庵批命,从未有差,深信不疑的夏九寒,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还是族中堂兄,找出解命之道,便是让夏九寒行善积德,为夏洙蘅改命。
夏九寒深以为然,恰当时振安府遭遇水灾,瘟疫绵延,夏九寒遂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开南疆北上,前往振安,矢志要救万民于水火,为女儿积德改命。
彼时夏九寒探查了当地疫情,并调配了灵药,为百姓治病消灾。他还用自筹银两,运送大批药草到振安府,并架起大锅来熬制,分发给灾民。
不知多少百姓因他而侥幸存下性命。
夏九寒自以为救死扶伤,必能为女儿积下功德,免除女儿半生厄运。
怎奈何,一切终究逃不过命数。
就在振安府疫情即将消退时,夏九寒发现他曾经救治的一位百姓,在帮他熬制药草分发给大家时,竟然偷偷地藏匿了药草,并在熬制之中弄虚作假,缺斤短两。
夏九寒生于富贵大家,不问俗事,并不知世间竟有此等蝇营狗苟之辈,当即愤而告官,要将那人绳之于法。
谁曾想,他到底是太过轻看了这世间人心险恶,那人知晓他要告官,惊惶仓促之下,竟抱了他的女儿逃离。
当他发现时,带着人马去追,可是却根本无从寻起。到了这个时候官府一查,这才知道,此人原本惯偷,也做些拐卖拍花的买卖。
女儿被人偷走,消息传出,随氏大恸,病情随之复发,夏家派了人手,不知道寻遍了多少地方,却再也找不到夏洙蘅的半点踪迹。
夏家的这个女儿,仿佛已经不在人世一般。
夏九寒跪在夏家宗长面前,痛哭流涕,悔恨交加,他并不明白,为了免除女儿半生厄运,这次出夏家,前往振安府,为百姓免除灾疫,救下不知道多少人命,怎么反倒是害了女儿?
宗长叹曰,一切皆天命。
可是夏九寒不想信天命,他这一辈子,别无所求,只求陪着妻女共度一生,闲暇时摆弄他的药草就是了,怎么只是这渺小的心愿,却是终究要落空?
倔强的夏九寒在宗长面前跪了两天一夜,终于宗长再次为夏洙蘅占卜,要求夏九寒要走遍天下,救治八千八百八十个病人,之后或许有缘再见女儿。
三十年过去了,夏九寒带着妻子,不知道踏遍了多少地方,吃了多少苦头,又救治了多少病人。他一片寻女的心愿,铸就了他夏氏神医的美誉,可是随着年月流逝,随着双鬓被染上白霜,也随着妻子的失心疯一日重似一日,他几乎开始怀疑,开始绝望了。
其实宗长心知肚明,他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吧,只是不忍心让他彻底绝望,便给了他一个希望。
根本就是骗他的,骗他的,他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会趴在他肩头,软糯地叫着爹爹的小女儿了。
他的心肝,他这辈子唯一的希望,他和妻子最宝贝的女儿,也许在他救死扶伤之时,便遭受着人世间最煎熬的罪。
而这种想法疯狂地啃噬着他,让他本就孤僻怪奇的性情变得越发偏激,他开始痛恨,开始愤世嫉俗,开始无法容忍一切关于女儿,关于瘟疫的字眼。
而当他救治的病人越来越接近八千八百八十个,他就越焦虑,坐立不安,疯狂地苦闷着怀疑着。为什么,为什么他找不到女儿,为什么宗长要骗他?
他夏九寒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罪?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三十年来,大昭先是瘟疫灾荒,又是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北狄入侵,这么多苦难,他那可怜的女儿,真得还活在人世吗?
而这种怀疑几乎让他彻夜不能眠,让他陷入了极端的疯狂中。
甚至于到了八千八百七十九个的时候,他胆怯了,放弃了,退却了。
他遭受了三十年折磨,成了一个彻头彻脑的胆小鬼,他甚至不敢去打开最后一道门,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情境。